☆﹀╮========================================================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琅琊榜殊琰同人)一世真》作者:擂文 注意: 1.有了脑洞就写,但po主依然很忙、very忙、好忙。 2.依然小说未读,私设有 3.靖王转生到赤焰军被剿杀之前,所以没有梅长苏出现。这篇文章的cp是林殊x景琰。请注意。 4.重生梗是n番煎了,我剧透一下:↓ 重生至十九岁的景琰救下了赤焰军,但无法轻易化解父皇与祁王兄之间的矛盾,内有奸臣外有强敌,为了不使得太子誉王弄权国力日弱,景琰选择自己成为和祁王兄分庭抗礼的那个人。 上一世的梅长苏告诉自己,选择你,是别无选择之下的决定。所以在靖王和祁王之间,林殊作何选择并不难猜到。 他选了祁王。 但只要自己还在,就不会让梅岭染血,不会让梅长苏出现。 愿用自己一命,换得赤焰军七万人性命,天下得一明君,林殊幸福安乐。 这一世你可以好好活下去,用自己的腿踏遍这万里风光,看看书中提到的百紫千红,只是我不能陪着你了。 5.HE.依然是先虐后甜(如果写得到后面的话) [琅琊榜]一世真【一】(殊琰) 隆冬的大地仍然满地霜寒。 殿内虽然燃着暖和的炭火,但所有人仍然在瑟瑟发抖。 太医们神色凝重的进进出出,每一步似乎都走在针尖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偌大的宫殿里,竟然没有人敢说话。 皇后穿着锦衣华服,二十年过去,她的容貌和刚成为太子妃时并无太大改变。 可当年对夫君充满爱意和期待的眸子已经转为平静淡然,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她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她心情静得如窗外的落雪一样——自己的儿子毫无疑问将会是皇上,梁帝在病时就一步一步,为他和她铺好了路。 为君为夫,他都做到了自己该做的。 这二十年来,他于外涤荡朝廷浊气,强境安民,于内悉心教养庭生和亲子,对太后恪尽孝道。 终于去年秋末送走太后之后,皇上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命太子监国之后,骤然一病不起。 所有人都慌了,只有他那么冷静,一步步的安排着后续事,然后就仿佛在等着今日的到来。 就连到了最后一刻,也是平静地叫他们进来,嘱咐了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话,又让他们出去等着。 等他咽下这最后一口气,脱下皇帝这个属于天下人的躯壳。 皇后抬起头看向窗外,灯笼的照应下,可以看到漫天鹅毛一样的大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 今夜的风雪这么大,夫君,你可认得去梅岭的路吗? ———— 庭生走了进来。 病榻上的皇帝努力转过头,看到是他,笑了一下。 “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当年掖幽庭里的少年如今已经要比他的父亲还要高些了,常年军中的生活给他的脸上加上了洗练锐利的棱角。 听到了消息日夜策马赶回了金陵的他跪在床前,神色平静地说,“蔺阁主说他不喜离别,这份赠礼由我转交了。” “……这枝梅花开得真不错。” “是啊……”庭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是飞流哥哥在靖王府折的。” “飞流……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虽然常有人来找他比试,但因为琅琊阁主看得紧,从没有受过伤。”庭生小声地说着琐事,如同昔年自己儿时,靖王在他枕边说话时一样。 现在的悲伤只能让他离去得不安而已。 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是可以求去的时候了。 若身不能自由,就让心自由吧。 景琰觉得庭生在自己的手里塞了一颗东西。 费力的抬起手来,借着昏黄的灯火看了看。 是他送给小殊的那颗珠子。 “放心,我偷偷拿的,没人看到。” 皇帝点点头,放下心来。 把那颗珍珠和那份瞒住了天下人的爱情珍而重之的放在掌心里攥好。 那时自己刚下海寻到了这颗珠子,拿在手里反复的看,竟然攥着它睡着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好看。 小殊性子急,最不喜欢等着别人。不晓得在奈何桥那头,是不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是时候,该走了。 皇帝长长的吐出了口气。 像是把最后一点力气用掉一样。 视线中庭生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庭生……” “嗯,父亲,我在。” 萧景琰浅笑了一下,轻声说, “我想小殊了……” ———— 意识沉浮之间,竟然听到了海涛的声音。 再次睁开眼睛的萧景琰看着军帐里的一切,恍若隔世。 他手里还攥着那颗珍珠。 十九岁那年去东海练兵,亲自下海给林殊找来的珍珠。 [琅琊榜]一世真【二】(殊琰) 林殊与父帅一路行军前往梅岭,距离还有一日的路程不到。 “前方探路的可回来了?”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少帅,咱们要不要稍微在这里休整一下顺便等一下回报?” “也好,传令原地休整人不离马随时准备出发!” “是!” 林殊甩手跳下马,抖了抖披风上的落雪和黄尘,“这一路骑过来真是冷,手都凉了。” “少帅总算能明白一点我们的苦了。平日里都和小火人似的,上次雪夜薄甲逐敌千里您还是丝毫不觉得冷呢。” “说我是火人?他还是水牛呢,说到底还是我牵着他走。” 正在说话的时候,忽然听人来报,说探子带回个人来。 林殊见部下神色有异,马上凑上去低声问,“是什么人?” “来人说是靖王……” “景琰!?” “是,属下刚刚远看了一眼,虽然那人形容狼狈还有些血污,但确实像是靖王,所以来禀报少帅,您要不要去看……少帅!” 林殊一路走过去,那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林殊的亲兵,把那个人好好的护在里面不让其他人接近。 虽然那人用披风盖着半张脸,但林殊依然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真的是景琰。 看到景琰手上因为用力攥缰绳磨出血痕,林殊皱着眉压低声音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小殊。” 景琰忽然一把把林殊抱住。 林殊虽然心知道有异却仍然忍不住为了见到数月不见的友人高兴,忍不住要抬手回抱的时候,听景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不长的一句话,却听得林殊彻头彻尾的凉。 ——谢玉捏造证据状告赤焰军谋反,现在皇上派谢玉来围剿赤焰军,你们此去梅岭将有去无回。 ———— 林燮听了萧景琰的话,久久没有说话。 父帅!林殊焦急地往前走了一步。 却被林燮挥手打断了。 赤焰军的主帅站了起来,他年近不惑,久经沙场所洗练出来的杀伐之气让他在任何人面前一站都有如千钧的魄力,但萧景琰顶住了如同泰山一般的重压,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么。” “知道。”景琰沉声说,“可我不会为了一个猜测就扔下东海的军队独自一个人奔袭几千里来到这里。” “你应该知道,即使殿下是皇子,我也不能为了一个没有丝毫证据的可能停下大军。” “并非停下,而是迟两日到达,如今粮草未至,大军行军延迟并非大过。” “你要如何自证呢。”林燮半步不让的问道,“若我按照殿下所说避过了所谓的危机,如果这个危机从来就不曾存在呢?” “……”景琰闭上眼睛,“如果林帅执意前行,至少让一部分先头部队去探路,若遇到大渝军队尽量拖延不要在梅岭死战……还有请让我带走小殊,若赤焰军灭,我还要赶回去救祁王兄。” “景琰!”林殊的声音里带了些惊疑。 是的。 林殊认识的萧景琰不会这样说。 十九岁的萧景琰会坚定的说,如果林帅执意如此,那我愿意和小殊一同战死在这梅岭。 但他不是了。 既然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来,他就绝不会让梅岭染上林殊的血。 ———— 林燮最终迟到了一日。 或许他并不像林殊那么相信景琰,却也在内心深处明白,比起自己那份已经被君臣二字磨得不成轮廓的情谊,这个肯为了友人从东海单骑而来的少年更加让他动容。 所以当日,当谢玉带领军队去了梅岭打算剿杀与大渝大战过后的赤焰军时,谁知竟在梅岭遇到了毫发无伤的大渝军队,谢玉本欲撤军,却未出梅岭就被大渝军队拦截下来,一番搏杀之后眼看谢玉军队要战败之时,赤焰军的聂锋部率先赶到增援,不过半日,赤焰军主力赶到,与谢玉军队一起击败了大渝。 ———— 高公公这段日子服侍的时候非常小心。 已经下了狠心的梁帝本来在等一个是耶非耶的回答,他的屠刀甚至已经磨好,为了这张龙椅,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让他曾经最爱的儿子去死。 梁帝有一个月没去见过宸妃和静嫔,没有单独宣召过祁王。 他已经动了杀心。 现在的皇帝沉浸在所谓被儿子挚友背叛的愤怒和悲哀里,近似冷血地审视着他每一张面孔,猜测他们恭顺的眉眼下是否隐藏着和祁王还有林燮一样的野心。 高公公并不知道夏江和谢玉在一起谋划了什么,只是他清楚,谁都救不了祁王和赤焰军了。 可就在这一天晚上,他正小心翼翼的给皇帝布菜,就听见有侍从进来奏报前线急报。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赤红着双眼,“念!” “是捷报,大捷。” “捷报?”皇帝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瞪大了眼睛尖声吼道,“谁的捷报?” 近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是……赤焰军的捷报。” 梁军追击百里,全灭大渝军队,其中谢玉军以头阵迎敌虽伤损过半,但应居首功。 事后赤焰军主帅上书请罪,因为粮草供应迟到了半日,险些延误战机。皇帝虽然心有疑惑但苦于没有证据,加上谢玉实在败得难堪,故而只能大为嘉赏了赤焰一军。 虽然谋反是假,但疑虑并未消除。 这些日子以来憋着的恼怒终于在赤焰军班师回朝后,梁帝在军中看到了本应该在东海练兵的皇七子萧景琰之后爆发了出来。 ———— 大殿之上,跪着腰板挺得笔直的皇七子。 一众亲眷皇族站着,不敢动也不敢劝。 皇帝亲去城外迎大军回城,在队伍里看到靖王之后,当即气得变了脸色,回宫之后立刻把靖王压上了大殿。 “大渝军队强大,儿臣虽然一直在军中练兵,但从未真正遇到过真正的强敌,所以这次安排好了练兵事宜之后……就赶去了北境。” 皇帝气得摔了镇纸过去,狠狠砸在靖王的腿上,他皱皱眉没吭声。 “朕不跟你说,你祁王兄没教好你,朕替他管教,来人!靖王萧景琰怠慢军纪,杖责二十!” 祁王正直,因为恼怒弟弟视军队为儿戏,听梁帝说要廷杖景琰竟然第一次抿紧了嘴唇没有求情。 林殊急得脸都白了,但个中缘由确实不能当着梁帝的面向祁王道明,只能眼看着景琰被人褪去铠甲架到一边,棍子打在身上发出的闷声简直像是一刀一刀剜着林殊的心。 战场上受伤都没这么疼过,可第一次他见识了阴谋,生死一线和宫廷中的人心,还有自己的无力。 明明最想护着的人就在眼前,可却只能看着那白色的衫子渐渐被血染成了红色。 一个因为贪功犯错的皇子虽然让梁帝动怒,却并不真的忌惮恼恨,故而打完之后梁帝的气也就消了,再看景琰苍白的脸色但从头到尾都没哼过一声,反倒是从来都嘻嘻哈哈的林殊咬着嘴唇哭得满脸都花了。 到底还是没成气的孩子。 梁帝心里一笑,嘴上也跟着笑了出来,“被打的人没哭,怎么你倒哭了?” “知道你俩感情好,可如今你们也大了,该懂得什么叫责任!回去好好闭门思过,没朕的允许不准出来!” 压着景琰的人一左一右的搀着他勉强站起来,他们本就不重视这个皇子,故而刚才打的时候也没有留太大情面。 林殊在一旁跪着,手几乎攥出了血,恨不得能去扶他。 皇帝叹口气,指着的是林殊他们,看着的却是一旁的祁王,“你们没一个让朕省心!” 拂袖而去的皇帝留下了一殿不知所措的人。 靖王觉得从背脊到腿没有一处不疼,可却松了口气。 悬在半空的刀,终于暂时放下了。 此刻自己居然是这个大殿上最高兴的一个人。 但他此刻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殊琰) 宫里,林乐瑶因为祁王没有求情的事情动了大气,反倒是静嫔在一旁劝着,“本就是景琰糊涂犯错,再说他自小跌打惯了,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景禹不劝,一是景琰这事确实错了,该罚。再者也是这事若是劝了皇上只怕怒火更胜,罚得更重。没准还要牵连到小殊他们。” 林乐瑶擦着眼泪道,“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居然动用廷杖……现在还要闭门思过三个月,景琰才刚开府,府里肯定缺东少西的,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他脸皮薄,估计连大夫都不肯看……不行,你快去备轿,我要出去看看。” “母亲,现在靖王府不能见客,儿臣稍晚时候带些东西进去看看吧。” “你不准去,去了又要教训景琰,我可不让他受你的气。”林乐瑶道,“你去找个最稳妥的人照看他,按时让他吃饭上药,还有宽慰他不要伤心。” 祁王看了一眼静嫔,躬身答道,“……是。” ———— 这个稳妥的人,当天晚上就到了靖王府。 背着一大包的药和各种好吃的糕点还端着静嫔亲自熬的一大锅鸡汤,林殊出现在了景琰的病床前。 “外面这么多人,你怎么进来的?” “你不知道,我翻到了一个空宅子里,那宅子距离靖王府不远,我翻墙进来的。” 林殊说完这句话颇为得意,却不想景琰听完这句话却怔怔了好久没说话。 以为他还在为挨了打的事情难过,林殊就蹲下身。 “你府外有亲兵把手,祁王兄不方便过来探视,不过他还是很疼你的,你看,他把我送过来了。” “这三个月我就留在你府里伺候你吃穿,不走啦。”林殊高兴地说,“只是你府上的床太硬,我明天要回家一趟把我的枕头被褥都搬来。” ———— 两个人凑在一起把一锅鸡汤喝完了,因为林殊也会吃,所以整包糕点里没有榛子酥,景琰本来就没胃口,扒拉了两下就不吃了。 林殊也离奇的沉默了下来。 “小殊。” “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被道破之后,林殊也不再犹豫了,便直接问道“景琰,关于谢玉密告赤焰军谋反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说了么,是母妃凑巧在父皇那里听到了风声。” 林殊沉默的看着他,“你在东海练兵所以不知道……静姨和惠嫔娘娘这两个月都在佛堂,并未见过皇上。” “……林帅也知道了吗?” “我进宫找乐瑶姑姑的时候听说的……爹和祁王哥哥都不知道你骗了他们。” “小殊我……” 话在说出口之前停住了。 在此时告诉他真相的话,林殊会怎么看他? 他会信吗? 自己尚且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遍遍的问那个漫长而真实的记忆是否只是自己庄周一梦。 太可怕的一梦。 若此时此身为真,那么这一世自己绝不会让梦境重现。 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只是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好友。 即使把最近朝中事分析一遍也不可能解释自己为何之前毫无察觉而在东海忽然觉察然后孤注一掷的跑来梅岭。 必须有个理由要说服小殊。 萧景琰觉得重来一次,自己和小殊的立场竟然对换了过来。 有秘密却不能说的人变成了自己,而自己当年对小殊诸多怀疑,怎能怨他现在对自己猜忌? ———— 林殊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静默。 “你放心。”他说,“我不会告诉父帅他们。” 怀疑萧景琰,这个选项从来没有在林殊的脑子中存在过。 林殊是有些恃才傲物的骄傲的,所以能入得他的眼的人并不太多,而景琰是他花了十九年光景认真的看过一遍又一遍的人。 他像是相信自己一样信任他。 所以他看到景琰的迟疑之后,并不觉得他在说谎,而是他有些事情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自己。 “你肯信我吗。” “景琰,我知道你是不会骗我的。” “我这么问不是怀疑你,只是我有些奇怪有哪些迹象是祁王哥哥和父帅都忽略的,而你却发现了呢?” —— 一语中的。 才观天下的梅长苏不是凭空出现的,小殊的敏锐和细致都隐藏在他的光华之下,现在的林殊虽然缺少些年月的累积和沉淀,却也足够让他冷静的分析和思考这件事了。 上一世小殊几乎拼尽一切,只为了守住自己的不变和真心,那么这一次轮到他了。 你只要做金陵城中才绝惊艳的林殊就好。 至于梅长苏…… 景琰闭上了眼睛。 越是黑暗安静的时候,人记忆中的声音就越清晰。 有一个一袭青衫拢手而立的男子对自己浅笑说,【靖王殿下,我想选你。】 “景琰,你连对我都不肯说实话吗。” “……是一个朋友。” “朋友?”林殊顿时瞪圆了眼睛,“咱俩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一个半都要待在一起,你有什么朋友是我不认识的!” 景琰清了清思路,像是回忆往事一样慢慢地说,“是我母亲的一个故人的孩子,他在江湖上行走,行迹飘忽不定,故而我也很少见他。” “他倒有法子知道宫里的事。”林殊哼哼了一声,“他怎么知道的?” “他有些江湖势力的朋友,其中一个人在一个李姓书生家里窃物的时候翻到一封书信,是模仿聂锋的笔迹写的一封告发林帅谋反的告密信。” 事实上是战英杀了那个书生,一把火焚毁了他的房子。 但谢玉不知用什么办法骗得了皇帝信任仍然把兵符交给了他,不得已景琰才亲自去阻止赤焰军。 “后来谢玉京中发兵,他就察觉不对,飞鸽传书通知了我。” “我就赶来找你了。” ———— 林殊将事情放在心里细想了一遍,景琰说得详细,听起来十分可信,如此一来景琰说谎是从静妃处得知消息也就有了解释——没有人会轻易相信一个江湖人的话,于是林殊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听懂了?” “听懂了。” “小殊,还有一事。” “你今天真是啰嗦得很,有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吗?” “我伤了筋骨少说也要修养月余,就算父皇解除我的闭门思过的禁令也不能立刻去东海。” “我懂,你的部下还都在东海呢,行。等下次皇上提起来了我就自动请缨替你去,行吧?” “……多谢。” “到时候捞了珍珠都是我的。”林殊嘀咕着踢了靴子爬上床,小心的不碰到景琰的伤处侧身躺了下来,“暖和吗?” 景琰点点头。 暖和的。 他记忆里,这种温暖的感觉已经随着几十年的岁月变得很模糊了。 “景琰。” “恩?” 林殊偏过头,眼睛晶亮晶亮的,却没有往日的笑意。 “我只是忽然觉得,在自己恍然不觉的时候,在生死了走过了一遭。” “原来没有刀剑架颈也可以夺人性命。” “……” “你说,若你的朋友没有发现谢玉的阴谋,或者你没有及时赶到,会怎么样。” 林殊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与他性格不相称的冰冷和恐惧,“我和父帅……还有聂大哥,我们都会死吗?” “不会的。”景琰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们都会好好的。” ————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刚才喝的镇痛的汤药的效力渐渐显现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在景琰这里渐渐慢了下来,变成了单字的哼和啊。 林殊也困了,临睡前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啊对了景琰,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恩?” “你那个很厉害的朋友,静姨故人的儿子的那个。” 林殊等了好久,久到他以为景琰早就睡熟的时候,他听到景琰的声音。 景琰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念出一个藏在心里很久,不敢碰也不敢轻易拿出来怀念的名字。 他知道,世上不能也不会有梅长苏。 可这三个字,却真切的刻在他的骨魂里。 重来一世,林殊仍然注定和萧景琰无法同心。 那么苏先生,可愿再助我一世? ——“……他姓梅,叫梅长苏。” [琅琊榜]一世真【四】(殊琰) [改了一下太子的称呼这个BUG,有姑娘告诉我太子成为太子前封号是啥待查,那我用献王代替了。]其他的地方没动↓阴谋诡计,朝堂倾轧从来并不是我想写的重点。我想写感情,不只是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如果如果如果接下来我还会更新的话也就是这章这样的感觉,涉及朝堂部分是十行以内带过的。 比如比起描写兰园案如何发展我更愿意写写软糯糯的穆青。说大实话,我也特别不擅长搞这些精细逻辑活,也没太多时间能写这么细(如果我还是高中,应该有大把的时间写个时间轴加大纲,可惜我的时间早就不属于我的自由了。有学生党看到这里请一定珍惜你们现在的时光,记得有人羡慕你们)OTZ这章里太子那个问题我是真的弄错了,我知道当时祁王不是太子,以为尓豪哥哥(。)当年已经是太子了,但他并没有。主要是有回帖要讨论六部当年是否清明是否党附以及当年当政的是不是这些官员……光想着要解释我就头大了。还有说兰园不是荒园的。我实在知道它正在营业中所以有兵去搜了才能捉个正着啊!而且当年枯井里应该有尸体了啊!我妹写错啊! 想到以后每更新一章都要面对这样的回答我就好痛苦。so……也是我一开始没说清楚,让很多打算看逻辑缜密的斗争重生文的姑娘对这篇文产生了错误的期待。但它并不是!虽然我会努力让它能自圆其说,但它不是!!QAQ。 [琅琊榜]一世真【四】(殊琰) 林殊对梅长苏似乎很感兴趣。 这出乎萧景琰的意料。 他总是不经意的提起,然后在问一两句相关的,“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知道你生辰吗?” “问这个做什么?应该是知道的吧。”萧景琰侧靠在软榻上看书,林殊在院子里练剑,两人就隔着窗子说话。 “你爱吃什么知道吗?” “恩。” 林殊没说话,一剑砍了一大根梅花枝子。 从宫里出来伺候靖王的老奴止住了要过去劝的仆人,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以后这个人莫说是拆两根枝子,就是把整个院子的树砍秃了也由着他,千万别惹这个小祖宗。 “不过他还跟我说了一件事。”景琰压低了一点声音,林殊看出他眼里的认真,就停了练剑走过来趴在窗边听他说话。 景琰把兰园的事情告诉了林殊。 “……”林殊听完之后咬着牙,“我去跟祁王兄说。” “小殊,这样的事你让祁王兄管么。” 林殊一愣,景琰虽然未点破,但他的才智不消半刻就明白了过来。以祁王的性格,必然会把名册上的官僚一一交由刑部处刑,如此六部中缺少的官员一时找不到替补的,加上这种丑事原本就有损皇家颜面,皇上的脸色想必会更加难看。 “你寻个没人的时候把这封信放信给刑部,他们应该会管。”刑部有誉王势力,兰园涉案官员多为献王附庸,就算是明知道皇上不会太高兴,但为了扳倒献王,他也一定会一查到底的。 林殊思考了片刻,展颜笑道,“不用,我有办法。” ———— 穆王府里这个月很热闹,不仅霓凰郡主在金陵,更因为年方五岁的穆小王爷也来了。 穆青正是粉团团软绵绵的年纪,绕着众人跑得摇摇晃晃还会奶声奶气的说话十分招人喜欢。 就连从来对男孩子没啥兴趣的豫津都忍不住抱起来逗弄了两下,长得比女孩子还要白净啊。 一直觉得自己英俊潇洒的穆小王爷顿时就不大高兴了。 “穆青是吗。” “……你是谁啊?” “我是言豫津哥哥呀。” “……这名字忒长了。” “你名字真好听。” “是吗。”穆青立刻就高兴起来,将眼前少年引为人生知己。 “穆青,慕卿,就是让别人爱慕你的意思啊。” “……不,不是吧?” “正经就是这个意思。天地可鉴来着。”说着豫津就在他脸上吧嗒亲了好几口,因为毕竟大了几岁,穆青试着挣扎了,但没有成功。 现在穆小王爷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被调戏了,而且是被男人调戏了,在他这个年纪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一个,于是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穆王府里准备晚上的饮宴,仆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谁也没注意到哭得和小羊羔似的穆小王爷和顺着门悄悄摸进来的林殊。 “老在别院里呆着闷不闷啊,哥哥带你出去玩?” 穆青眼睛放了光。 “还吃好吃的。” 穆青咽了口口水。 “我教你怎么甩开那些跟着你们的侍卫,怎么样,去不去?” “去去去去!”言豫津扒拉开穆青抢着说。 ———— “殿下,巡防营出动了。”列战英从府外回来报告说。 “哦?” “倒不是什么大事。言小侯爷和穆青小王爷带着随从出去玩,不知怎么的在城郊兰园附近走丢了。巡防营出动了到处搜寻,誉王也派了府兵出来。” 萧景琰哼了一声,“能卖云南穆府人情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列战英压低了声音道,“林少帅正领着那两个小的绕了小路,已经到了庙会,正在吃东西呢,他们藏得很好,一时不会被轻易找到。” “那就好。” 因为这一次并没有赤焰一案,谢玉现在还不是位及云天的一品军侯,巡防营现在并不在他手里,加上誉王的府兵也在,就献王是想保住楼之敬也无法。 虽然此时告发兰园案并不及数年后发作效果来得更大,但景琰不愿看到这数年间可能还会有女子在此殒命。 “以寻找穆青为由,又是誉王带头翻出来的,将来就算皇上恼怒献王怨恨,也算不到咱们的头上了。”列战英笑道,“还是林少帅有办法,以后有他在,殿下就轻松多了。” 靖王轻声回答,“……他不在的。” “什么?” “没事,你去吧。” ———— 兰园很快就被查封,刑部的人从园内的枯井里找出了七八具女尸来,誉王将此事上报,皇帝大怒要刑部彻查此事,这时又有个下人为了保命交出了经常去兰园的官员名册。 一夜间金陵对此事议论得沸沸扬扬,而始作俑者的两个加上一个同样翻墙过来探病的霓凰郡主一起躲在靖王府里吃着各种点心吃食。 “我对你们好吧。”林殊嘴里塞满了吃的,含糊的说,“到了庙会,我特意买了一个食盒,三层都装满了,全都是你们两个爱吃的小吃。” 景琰点点头,这些东西自己确实好些年没吃过了。 赤焰案后,他一直避讳着那些能让自己想起林殊的东西,甚至避着金陵这座城。 可后来梅长苏死后,他却连逃开金陵的权利都没有了。 但霓凰却连连摇头,“林殊哥哥你乱说,你又不知道我会来,这盒子里分明装的都是你给靖王哥哥一个人的,里面没有一样我爱吃的。” “我怎么会乱说,我和景琰都在靖王府,你肯定会过来的,是吧?” “……恩。”景琰还在想着谢玉的事,此时抬起头看林殊和霓凰两人靠得极近,心里闷闷的一疼。 “说起来,林殊哥哥说你要给我看的珍珠呢?” “啊?” 林殊这才想起来,“对啊景琰,我的鸽子蛋呢!” “……” “没带回来?”林殊气呼呼的抢走了景琰正准备放在嘴里的芙蓉饼塞在自己嘴里,拉着霓凰的手就往院子里去,“走咱俩练剑去!饿着他!” 霓凰笑着说,“林殊哥哥,你食盒都没拿走,怎么饿着靖王哥哥啊?” “不准他吃!” 说这句话的时候景琰的手已经从食盒里又拿了一块软糕出来了。 ———— 那颗珍珠就放在柜子里。 当年它躺了十三年的老地方。 它应该是小殊的,可景琰却不知道为何,几次几乎都拿出了那个盒子,却无法交给他。 或者因为它陪着自己经历的太多了。 有时景琰会看着它,想到很多事,想到那一世的人。 ——只活在那一世的人。 ———— 鸽子蛋是林殊自己想要(不是给霓凰的啦!><),林殊跟霓凰提过自己会有这个礼物。所以霓凰想看来着~`````````````````````````````[琅琊榜]一世真【五】(殊琰) 这一日晨起,林殊便得了太皇太后的宣召。 景琰伤没好连走路都不太走得了,加上有禁足在身,就对林殊说,“替我向太奶奶问安。” 林殊见他神色有些寞然,便安慰道,“太奶奶知道你的心意,少这一次问安不碍事的,太奶奶给你的榛子酥我也不偷吃,全都带回来给你。” 景琰听了这话,抬起眼睛笑着看他,“你倒是能吃。”他穿着素色的里衣,眼睛里还带着晨起时难得的一点困倦。 那双黑漆如点墨的眼睛看得林殊愣了一下,才想起回嘴,“别不识好人心,我哪次出去没给你带点好东西回来!”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林殊收拾好形容就出门去了。 ———— 在去太皇太后宫里之前,林殊先和祁王一起去拜见了皇上,说了关于东海练兵的事。 梁帝本来有些头疼东海练兵的事,听到林殊说想去,不由心中一喜。 他本就不愿意提霓凰与林殊的婚事,林燮只有一个儿子,而穆王府虽然以后是由穆青接管,但穆青尚幼,两家若是联姻仍然是个不小的威胁。 对他最宝贵的皇位。 谢玉的告密虽然因为没有实证不了了之,却也让他心中把赤焰军画成了黑白不明的颜色,原本是白的南境军若在加入其中,只能是跟着一起浑浊起来。 两军同数的兵力一起夹而攻之,即使是普通的军队,只靠金陵的守军即使据守不出也无法保全,更何况还是训练有素以一当十的赤焰军。 这个婚事既是太皇太后做主的,又不能轻易作废。 但谢玉的告密像是一把刀插在自己的心里。 知道赤焰军得胜归来的时候,梁帝的心里身为父亲和舅舅柔软的那一寸角落微微松了口气。 而身为皇帝的他却仍然怀疑着眼前的人。 这份怀疑会和他的宠爱一起相生相伴,仿佛是一棵缠绕在树上的藤蔓,树越是高大,藤蔓就越是茂盛得遮天蔽日。 林殊这个提议不得不说正中他的下怀,走得好,最好去个两三载,再把他挪掉到别的地方平乱一两年,霓凰过了年纪总要择个人嫁掉,到时候办大一点排场也就算是弥补了。 梁帝心里满意,嘴上却怒叱,“胡闹!你说想去就让你去?都以为带兵练兵是小孩子游戏吗!” 这个都字自然是说景琰扔下军队去梅岭的事,祁王于是又给景琰请了罪,梁帝脸色才缓和一些。 “景琰这个脾气是该放在身边好好磨磨,林殊,你去东海和家里商量过了吗?” 林殊听梁帝的口吻已经转成了长辈对晚辈,若是以前的他大概早就笑了起来,可如今想到梅岭和谢玉还有景琰,却无论如何都露不出笑脸了。 “还在为了朕打景琰的事情生气呢?” 林殊摇摇头。 “他比你大些却不如你懂事。还是林燮教子有方啊。”梁帝自顾自的笑了两声,“罢了你爹那里朕去说,保证让你如愿去东海就是了。” 两人往外退的时候,高湛正好走了进来,林殊注意到他似乎面有难色,步子就放缓了一些。 只听殿内梁帝问道,“怎么了?” “皇后奉给太皇太后些不错的榛子酥,想起靖王殿下爱吃,就……宣靖王殿下去见。” 皇帝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儿,让景琰去就是了,回来再继续闭门思过。” 高湛的犹豫是因为景琰受了伤不宜出行,但看皇帝都没有想到,迟疑了一下没开口提醒,“……是。” 屋内的对话林殊听得真切,神色微微一暗。 ———— 一群人围在太皇太后身边说话,景琰缓步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怎么瘦了这么多,人也憔悴了。来,快到太奶奶这儿来。” 林乐瑶看着这样的景琰心疼得红了眼圈,又偷偷地瞪了祁王一眼,反而是静嫔安慰的拍拍她的手摇摇头。 林殊看着景琰苍白的脸色,心里急得不行,拼命想找机会带着景琰早点离开,谁知景琰坐在那里,太奶奶问一句就答一句,亲近又恭顺,半点不像着急要走的模样。 林殊把得来的糖酥笑着扔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谢谢太奶奶!”然后看着景琰,“你怎么不吃啊?不吃我吃了?” 景琰才把攥在手里的那块拿起来慢慢吃了一口,品着那已经不再熟悉的甜香味道,“不给。” 太皇太后被景琰和林殊逗得大笑,给两人手里一人塞了颗酥糖,“不用抢,太奶奶再给你们就是,要多少都有!” 一众侍女端着汤羹小步走了进来,静嫔起身笑道“这红豆茯苓莲子汤是我新做的,大家尝尝。” 太皇太后忙道,“这汤这几个小的都喜欢,快快给他们分一碗。” “最爱喝静嫔娘娘的汤羹了!”霓凰也笑着凑上去端了一碗就喝,却不小心被后面端着汤的侍女弄脏了衣袖。 她也不恼,只是笑着说,“我这就去换身衣服来。” 说着朝着林殊娇俏的笑了一下凑过去低声说,“林殊哥哥,你这次可要记得谢我啊!” 林殊的脸忍不住有些发烧,在大人眼里看着都像是两小无猜悄声细语的害羞模样,却不知林殊脸上是被霓凰一语道中了心思窘迫出来的血色。 景琰也看在眼里跟着笑了一下,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已经学会了用笑去掩饰苦涩。 ——不能怒,不能哭,不能怨恨,甚至连离去都求而不得的时候,就只能笑了。 “罢了罢了,今日也热闹了,你们都回去罢,免得下了雪路要难走了。”霓凰这一走也提醒了众人到了太皇太后该午睡的时间,纷纷站起身来。 太皇太后喝了甜汤也觉得有些困倦,众人便依次行了礼告退了。 一出宫殿门景琰就差点摔倒,被林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再也忍不住低声的骂他,“萧景琰你能再死心眼一点吗,让你来你还真来!坐马车来,疼都疼死了!” “不是,我也想来……唔!” 景琰很少叫疼,林殊听得心里忽然一疼,只能让他贴靠在自己身上,半搀着他,也不敢走。 “不行我背你吧。”林殊弯腰拍拍自己肩头示意景琰趴上来。 “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你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人看?” “不行。” 两人正争执着,只听后面祁王咳嗽了两声,两个人都住了口看了过去。 “景琰你上我的马车。” 林殊怕景琰再挨骂,忙说道,“景琰跟我回去就行!” 萧景禹瞪他一眼,问道,“你骑马来的,怎么跟?” ————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马车,林殊不放心地站在马车后面看着。 景琰弯着腰进了马车,看见那个坐垫就有点犯怵。 他来之前是喝了点汤药的,但来时的马车和这一路走来,即使是极力的忍着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实在是疼得太厉害了。 “……过来。” 祁王叹了口气,侧过身把腿平放了上来坐着,然后就把景琰拉了过去,让他面对面趴坐在自己怀里。 这样就免得他再碰到伤处了。 纵使晓得自己在皇长兄眼里就是个孩子,景琰还是觉得两人的姿势亲密得过了头。 “走得稳点。”祁王对车夫嘱咐了一句,马车就慢慢动了起来。 两人 “没替你求情,怪我吗?” 景琰摇摇头,“不怪皇长兄,也不怪父皇……是我任性了。” 你这哪里是任性两个字就完的,若是真以军法论罪…… 提到这里祁王语气又带了怒意,但看着怀里的幼弟又不忍心起来,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 罢了,你这次也吃足了苦头了。只是有这一遭父皇也不放心再把你派出去了,这一两年你就待在我身边学着处理政事吧……等父皇消了气,我再劝他给你带兵的机会。 “让小殊去吧……我想在皇兄身边。” 祁王有些惊讶,但沉思了一下之后点点头,“也好吧,只是他和霓凰的婚事恐怕又要耽搁了。” “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赶车的人忽然一掀开帘子钻进个脑袋,不是林殊是谁。 “怎么是你?” “这一路车这么稳当,当然是我赶的了。”林殊说完之后看着趴坐在祁王身上的景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祁王哥哥怎么不让我跟着呢。” “你……” 无论过多少年,斗嘴这件事萧景琰都是争不过林殊的,一句话被堵得耳朵都红了起来,始作俑者还笑得很是得意。 祁王忍不住帮弟弟解了围,便跟他们说了王妃有喜的事情。 林殊果然大为高兴,“不知是男是女,男孩儿就好了,我带着他去骑马。” “要是个女孩儿呢。” “就让霓凰去教呗。” “名字祁王哥哥已经想好了吗。” “还没呢,也许会赐名,何况是男是女尚不知道呢。”祁王笑道。 景琰心里是知晓这个答案的。 他曾经是那一世里,几乎失去所有的自己少之又少的一点‘得’。 只是这一次他会在周全的保护下长大,不用忍饥挨饿,手上不会留下做粗活时的痕迹。 也不会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不会叫自己父亲。 不过他会过得很好,和小殊,祁王兄他们一样,过得很好。 [琅琊榜]一世真【六】(殊琰) 林殊去东海的前一日,景琰对他说,“我备了饭菜,你若晚上能来……” 林殊笑嘻嘻地打断他的话,“宵禁算什么,我自然是能来的。” 想了想又说,“我要照殿红。” ———— 白天林殊被黎崇叫去了半日,景琰在王府等到入夜,又从深夜呆坐到天空曦白。 冬日已经快过去,满园的梅花已经到了快谢的时候,在仍然冰寒的夜里散着最后一缕梅香。 这就是诀别了。 梁帝为了他和郡主的婚事,定会拖延时间,等到林殊再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不再是他熟悉的好友了。 小殊。 在萧景琰还保有此身此心的时候,对他道声别吧。 “景琰……?” 熟悉的声音让景琰转过头,看着一身戎装的林殊。 天亮就要出发,他是赶着在临行前过来了。 “父帅叫我去书房长谈耽误了时辰,……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坐在院子里?” 萧景琰看着林殊展开红色的披风大步走过来,披着一层晨曦的银白。 这才是名动金陵猎马扬鞭的赤焰少帅林殊。 林殊看见院子里摆着的酒,伸手就拿起来喝了一口。 “家里吃早饭又要见到娘亲掉眼泪,还不如在你这里喝口酒自在。”说着喝光了一壶好酒,咂咂嘴意犹未尽,“好了,我走了!” 林殊拉起景琰的手打算搂他一下的时候骤然愣住了。 那只手如同冰一样,只有在这寒天坐了整夜才会是这样的温度。 “我……” “你来。”林殊拉起他往屋子里去。 到了屋子里林殊忽然抱住景琰,然后在他颈子上磨蹭起来,拉着景琰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动手解开了两人的衣裳。 景琰吃了一惊,却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来了。 他几乎忘了。 这是他们年少时偶尔会行的亲昵。 那时的自己并不懂这样做的含义,只晓得和小殊做了很亲近的事。 现在想想,或许两人那时的感情已经渐渐偏离了朋友这个词。 只是那年的生死别离没有给他们理清这份感情的时间和余裕。 现在亦如是。 一时亲昵后,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气息都有些不匀。 林殊看着咫尺近的人,只觉得寒夜星空里一切的美好收在这双眼里。 他忍不住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景琰的额角和眉骨。 他说不好为什么。 从梅岭归来后,景琰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些让他觉得陌生的神色,有时在看着的明明是自己,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又有时,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看着周围的人与事。 仿佛……仿佛是要做再见遥遥无期的远行前的离别。 林殊把景琰又搂近了些,两人的气息贴得近了,对方不规则的心跳也就听得清晰了。 “景琰。” “恩?” “我在恩师那里待了半日,听他说了一些话……他送了我一只玉蝉。父亲也找我说,不日会带着赤焰军的一部分去西境平乱。梅岭的事,父亲让我们先不要告诉祁王兄。” 景琰点点头。 若皇长兄知道自己一心敬重爱戴的父亲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念,那颗难得在皇家里保持了净纯仁善的美玉之心会一夕崩塌在泥泞土石之中。 林燮求而不得的,林殊要的,天下人要的帝王,并非是一个善于猜忌,狠得下心去怀疑身边至亲的权谋之人,而是一个至纯至善至清至明的天子。 所以萧景禹不能变。 变的只能是萧景琰。 只是可笑,自己当年为了林殊和赤焰撑着挺直了十三年的脊背,终于还是要屈服下去。 —— “景琰,你说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你会活着,我也会。” 林殊被他气得捶了他一下,笑道,“……废话。” 却不知这句话是景琰最大的愿望。 林殊没有见过梅岭的那场火,所以他不懂萧景琰说出这句话时,在心里立了一个怎样的誓言。 那是一个世上最坚定的誓言,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承诺。 当年为了救卫铮,自己尚且不惜前程。 如今能换的是林殊和赤焰军还有祁王兄。 一个萧景琰,一条性命罢了。 ———— “从梅岭归来,你本可以直接回东海去,可你却宁愿回金陵来挨一顿廷杖——景琰,我知道你为何要我代替你去东海。” 分别的时候,林殊跨上马之后看着站在靖王府门口的好友,目光澄澈。 “你要保全我和赤焰军。” 十七岁的少年目光坚定,清朗的声音字字击玉,“不管以后如何,林殊此心定不相负。” [琅琊榜]一世真【七】(殊琰)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林燮带着赤焰军的半数去了西境平乱,但梁帝以京中不能无将为由留下了聂锋聂铎等将领。 在七月的时候,传来了云南王穆深受了重伤的消息,和上一世不同,他不是一年后战死在南楚。而据说是一次外出行猎时遇到小股不知何方的人马交战起来,受困于林中受了瘴气所致。 梁帝不顾太皇太后的反对,让霓凰回到了南楚镇守南境,又以南境不安为由,将幼弟穆青留在金陵教养照看。 祁王多次请旨要求调回在西境驻守平乱的赤焰军,都被梁帝驳回,听闻最后两父子竟然在书房争吵起来。 献王萧景宣的生母越妃越发得梁帝喜爱,在八月的时候封了贵妃,而先对的宸妃和静嫔所在的宫殿却渐渐门庭寥落了下来。 历年交给祁王来办的官吏甄选,在这一年,梁帝破例在听完祁王的奏报之后,问了站在一旁的献王萧景宣之后,竟然采纳了他推荐的几个官员。 当即就有大臣提出了异议,被梁帝一一呵斥,甚至包括太傅黎崇。 老太傅心灰意冷的退后一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景琰稳稳扶住了。 梁帝把目光从低头缄口不言的誉王身上转到了他这个皇七子的身上,这天一大早他进宫来回之前办好的督察粮草的事,所以才留在书房。 “景琰,你说说你的看法吧。” “儿臣一直都在军中…” “无妨,你总要学着这些的。这里不是朝上,你但说无妨。”梁帝压着火气,倒不是真的期待这个跟在祁王身边教养起来的儿子能说出什么悦耳的句子来。 景琰垂下了眼睛,余光看到了誉王和献王恭谨低着的头和他们嘴角的笑。 若他说错了,自然是太傅和祁王的错。 “儿臣以为……” 记得上一世自己还是太子时推选官吏的时候,坚持要任人唯贤。梅长苏也就笑着按着自己的坚持找了这些官员出来,但又说,皇上一定不喜欢你这样做,若他反对,你总要有退而求其次的方案,既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又能让皇上觉得你退让了,称心满意。 自己现在口中说的,便是当年他给自己的方案,在几个细微并且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刻意留了几个疏漏。 景琰说完,献王原本正在拱手礼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吃惊地看着站在不远处自己一直没怎么用正眼瞧过的七弟。 一群朝臣被悦耳清朗的声音一震,齐齐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从未涉及朝堂的皇子。 才惊觉原来在这金陵庙堂之中的,还有这样一位皇子。 梁帝连连点头,指着景琰方才所奏的漏洞训诫了几句,哼哼了两声笑了起来,“想得不错!只是你还小,叫你办择选官员这样的大事是不妥的。看得出黎崇教导你们还算用心……你这次便跟在景禹身边好好学着如何办事,总有你独当一面的时候。” ———— 眼近冬日的时候,祁王的长子诞生了。 当时景琰正在院中读着林殊从东海寄来的信,听到报喜的下人所说的是个小世子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次终于知道他的生辰了。 宫里的梁帝也十分欢喜,赐下了不少布帛,却没有给这个孩子赐名。 但由于忙着推行马政的事情,景琰一直忙到了满月的时候才去看他。 当日是家宴,但也来了许多道贺的大臣,他们都与祁王私交不错,有的甚至引为忘年相交的好友。 祁王身边有的不是党羽,那些聚在他身边的大臣亦不是羽翼,而是甘愿为他作为基石的知他信他之人。 可他们的父亲不会明白。 就算他能明白,也只能是更加的忌惮罢了。 “景琰来了。”祁王看见弟弟便穿过一众人朝他笑着过来,拉着他就往内堂走,一点看不出前几日自己曾和他因为反对裁撤皇陵守军的事在梁帝面前激烈的争执过。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别人对他的不好都不会放在心上。 “名字已经想好了,只等着入册。”一边走祁王一边说,“我不妨告诉你,这孩子啊奇怪得很。” “奇怪?” “你别慌,我是说,他从来没哭过。”祁王说道自己的儿子也有些得意,向来沉稳内敛的脸上带着些初为人父的欢喜。 景琰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射中野鸽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和别人夸耀,这是我弟弟射下的鸽子。 “没哭过?” “是,从落地起就没听过哭声……我不放心还找了御医瞧过,身体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不哭罢了。” “夜里不哭不闹的,能吃能睡,乳母都说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 景琰走了两步进了内厅,之见乳母抱着小婴儿正在逗他,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快走了两步凑了过去。 祁王先抱过来抱了一会儿,拿着景琰送的玉佩逗弄了一会儿,孩子确实不哭,但怎么逗也不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四下看着,忽然就看见了旁边站着的景琰。 “……我能抱抱么。” “来吧。”祁王也有些挫败,苦笑着把孩子小心放在景琰怀里,“你逗逗他。” 谁知道孩子放在景琰怀里的一瞬间就大声哭了出来。 奶娘和祁王都吓了一跳,连王妃都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我怎么听见有婴儿哭,是咱们的孩子在哭吗?” 景琰手忙脚乱起来。 他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上一世自己的孩子小的时候正是他推行国政清除时弊的关键时候,几乎忙得没有时间睡觉,也只有略抱过几次。 像这样大哭的情形让他窘迫了起来,更加的担心,“怎么了病了?庭……” 奶娘想把孩子抱回来查看,谁知那双小手死死的攥着景琰的袖子,有人要扯开的时候就哭得更大声了。 一群大人围着小婴儿又忙碌了半响,才确定下来没事,祁王便说,“说不定是这孩子和你投缘呢,景琰,你试着逗逗他。” 景琰不知道怎么逗孩子,想了许久,学着林殊以前做过的鬼脸吐了吐舌头。 小婴儿真的咯咯的笑了出来。 一个月都没听过婴儿哭的下人们全都围了过来,“咱们小王爷哭了啊。”“是啊,在靖王殿下怀里。死死拽着不撒手呢。” “之前任谁抱都不哭的。” “也逗不笑。” “王妃花了好多心思逗他呢,怎么都是不笑的。” “可你看,在靖王殿下怀里一直笑着呢。” 祁王妃让围在周围的人散去了,祁王扶着她回去,然后回到了人声喧嚣的前厅。 只剩景琰一人抱着婴儿站在内堂里。 咿咿呀呀的孩子的脸上忽然落了一滴水。 他抬起漆黑懵懂的眼睛,看着那个哭了的人。 —— 庭生登场了,目前还是懵懂的没有记忆的状态,会对景琰哭是因为模糊的觉得见到了想念了好久的人。 庭生记忆恢复是在三四岁时候。 [琅琊榜]一世真【八】(殊琰) 一年后的抓周礼上,梁帝也到了场,小世子身边放了一圈物件,除了定例的弓,矢,纸,笔等物件以外,皇上还添了些宝器和珍宝放了上去,最后还玩笑着摆了一宫里带来的点心。 景琰面无表情的看着梁帝逗弄着婴孩,上一世,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而这一世若赤焰案出,这个孩子只怕会被眼前这个含饴弄孙的亲爷爷打入地狱。 但此刻两人又亲昵得好像是寻常人家的爷孙一样。 他原本也备了一个抓周的礼物,是一个香囊。 香囊内侧绣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字。 是这个孩子曾经的名字,也是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一点联系。 可他终究没有送出去。 这一世,林殊不是梅长苏,这个孩子也不会是萧庭生。 小世子爬了一圈,一手攥了一件东西,然后塞到了梁帝的怀里。 然后又如法,把桌上除了点心以外的全部东西都塞进了梁帝手中,逗得梁帝哈哈大笑,直抱着小孙子不肯撒手。 “你把宝贝都给了爷爷,自己就只剩点心啦。也好,你以后就专心享福,天下的事让爷爷去头疼!” ———— 梁帝走的时候把皇孙送他的那些东西全让高湛一起带走了,并赏赐了数倍的文房四宝和珍宝奇玩给祁王。 景琰这才拿出自己的礼物,一件金丝软甲。 好在他当时多问了一句这贵重的金丝软甲从何处得来,这才在这一年里辗转了数地寻来一件相仿的,终究比不上当年梅长苏送的那件,却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祁王看着这件礼物,想到它背后的意义,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这么小的孩子有谁会害他?又哪里用得上这么贵重的东西,反倒是小殊这两年东奔西走的换了好几个地方练兵剿匪寇,这东西更用得上吧。” 不知不觉间,他面对弟弟时,已经很少像以前那样笑了。 景琰垂眸一笑,表情让人有些看不透,“只是……心意而已。” 祁王还想劝,却见孩子死死的攥住那件软甲似乎是很喜欢的样子,心又立刻软了下来。 对这个孩子,也是对他这个弟弟。 虽然这一年朝堂风云变换,萧景禹越来越看不懂景琰,却终究硬不起心肠怨恨他。 “你七皇叔送这么贵重的礼,你将来可要好好谢谢他。” ———— 穆深病了两年,南楚趁机兴兵来犯,穆深坚持带病出阵,最终不敌敌人弓箭,死在了战场上。 二十岁的霓凰一身缟素,提枪上马带领全军迎战。 梁帝诏谕,命霓凰郡主代幼弟穆青镇守南境,南境全军皆归于其麾下。 听到这道圣旨的时候,景琰不禁有些恐惧。 两年前那一次穆深的重伤让他卧病休息了两年,却仍然还是逃不开一死。 他本想着,有穆深活到穆青袭爵那日,并未掌控兵马实权的霓凰或许还可以嫁给小殊。 可现如今,南境穆府猎猎旌旗之下,独自站着的是穆霓凰。 霓凰手握重兵,从这一日起,这两个人终究是错过了。 或许是巧合。 或许真的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把一切故事拉到他原有的轨迹上。 ———— “靖王殿下,静妃娘娘正在给宸妃娘娘熬制汤药,您还是回去吧。” “你转告母妃,若她不见我,我就一直跪着。” 正说着话的时候,宸妃的两个侍女过来送东西,看到了跪在殿外砖地上的靖王,微微道了一个礼,眼里却是戒备厌恶和轻蔑。 走出宫门的时候,她们回头又怒视了一眼靖王跪得端正的背影。 “宫里如今谁不知道,昨日祁王殿下在殿上为了督防于汴州的林殊请旨去南境与南楚作战一事和皇上争论起来,本来不大的一件事,皇上却当众摔了镇纸大骂殿下。” “万没想到靖王竟然也反对。还帮着皇上和祁王殿下争辩来着,昨儿早朝后皇上一回宫就直接给静嫔娘娘晋了妃位,摆明是在打压宸妃和祁王。” “据说祁王殿下回府之后在院内站了一晚上,今日早上就传来信说是发了高热。” “咱们娘娘得了消息在宫里哭得两餐饭没吃,还是静妃过去陪着才吃了一点东西。” “静妃娘娘我看倒是真心待宸妃娘娘的,可靖王……真让人心寒。” “如今看他被罚跪倒也解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做样子给咱们看的。” ———— 两个时辰后,静妃才叫景琰进来。 已经是妃位的她戴上了华贵的钗冠,却在神色中找不到一丝欢喜的神色。 母子就这样静静对视了片刻。 静妃看着自己的儿子,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委屈不甘,或者心虚愧疚。 但这些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这样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坚持,也迅速的明白过来他这样做的必要。 虽然还有好多事她不甚了解,但她却知道景琰没有变过,对自己,对景禹,对小殊。 与此同时,心里属于母亲那个地方也狠狠的疼了起来。 良久良久,她忍住了喉头的哽咽。 “……你有要做的事,便去做吧。” “只是你要明白……你有坚持要做的道理,我有不能两全的为难。” “我若继续不闻不问,对你对我,对你想要的大局,都是毫无益处的。” “宸妃姐姐一直身子不爽,我想找陛下请旨,带她去别宫常住一段时日为太后抄经念佛,所以大概有很久我们不能相见了。” 一直站在那里的景琰身子抖了一下,抬头问道,“……也不能跟母妃请安吗?” 静妃再次止住了声音。 作为母亲,她狠不下这颗心。 “到了该团聚的时候,我们自会回来的。” 但身为林家一员的她却只能看着孩子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的灭掉。 在景琰叩拜之后转身的时候,静妃急急的叫住了他。 “景琰……” 景琰转过身,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母亲还有何事?” “你要好好的……”她想了想,竟然找不到别的可以安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的。” ———— 本来一直胶着的南楚战事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敌军用了铁索连舟的策略,把不善水战的梁军逼得节节败退。 而此时,又传来了运送往汴州的军马缺失的事。 负责运送的人正是聂铎。 “明明是自己督运不利弄丢了一半,却说是生了病都死了!一共不到千里的路程!如今到了汴州还不回来了,躲在林殊那里,是打算抗旨吗!” “父皇……或许是林殊把人强留下来,”祁王因病没有来宫中,献王看了一眼景琰的脸色,大着胆子说,“查问也说不定……” 梁帝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怒骂道,“查问!他是什么人他配查问吗!” 献王又道,“父皇,军情告急,正是马虎不得的时候。偏偏眼下又出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我看为今之计最好是先把聂铎带回京来好好审问……但寻常人去林殊恐怕是不会轻易放人的。” 梁帝挑起一边的眉毛,“照你的说法,非景琰去不可了?景琰……你可愿意去?” “……” 没等他回答,梁帝又添了一句,“你带着密旨把聂铎带回来,顺便也去看看林殊,你们自小一块长大,也没分开过这么久吧?” 景琰看着怒不可遏的天子,想起了梅长苏说过的话。 ——“所谓好的谋士,就是无论对方做何种反应,都能有对应的方略。换言之,阴谋者亦如是。” “所谓阴谋,往往比那些明刀明枪更加可怖的原因是,它们往往一击不中还有后招,或者说,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所以殿下要切记,当你避开一击的时候仍然不能轻易放松警惕……尤其是苏某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他垂下了眼睛,抬起双臂俯身一礼,恭敬答道“儿臣愿往。” ——你不在,我自会小心。 [琅琊榜]一世真【九】(殊琰) 聂铎这次运送军马走的是水路,一路上都平安无事,又是顺风顺水,谁知道一夜,船队停在江心休息,第二日天明,忽然发现有半数载着军马的船都空了,船上的人也不知所踪。 聂铎连日派人查访,就算是江盗所为,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但船上干净得连痕迹都找不到,更何况这里的江盗和他算是旧识,一路都没有滋扰过。 眼见期限将至,聂铎无法,只能改换陆路先把余下马匹运送到林殊处。 林殊一听就让他先不要回去,而是命人从另一些江湖人那里买一些马暂时补齐缺口,却不知没过几日,金陵那边皇帝还是知道了。 在汴州,林殊一边查着丢失的军马的下落,一边等来了阔别两年的挚友。 一早林殊就得了报告说景琰今日会到,他本想去道口迎他,衣服都换了一半,谁知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读了之后当即黑了脸转回了营帐里。 一旁的卫铮对其他将领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去问。 信上说了靖王反对林殊去南境,和宸妃还有新晋的静妃要离宫的事。 林殊把帐子里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 他的心却慢慢冷了下来。 虽然这两年他未回金陵,但京中事也并非全然无知,景琰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气势有咄咄逼人之势。 甄选官员他虽然并未直接参与,但他推荐的官吏有好几人都被分配到了六部,之后京兆尹府连着几个大案,祁王身边有好几个得力的大臣获罪,贬官的有,流放的处刑的也有。而靖王推举的这几个人却凭借各种机缘得了机会,成了新晋官员中的翘楚之辈。 靖王锋芒毕露到了这个地步,祁王也不可能全无察觉了。 他虽然对靖王仍然亲厚,却不似往日那样毫无嫌隙了。两人在私下的交往也越发疏离起来。这一年祁王的生辰,靖王虽然送了重礼,但本人却因为巡查京郊防务未去道贺。 在上朝的时候,每每梁帝与祁王意见分歧时,景琰均会从中缓和,但无论政见还是做法都不再和以前一样。 他仍然坚持朝廷的法度,却不再寸步不让。 在裁撤悬镜司一事上,靖王也和祁王持对立意见,反对裁撤悬镜司。 如此锋芒毕露的靖王让人大吃一惊,靖王虽然出身不算上佳,也没有外戚作为助力,但胜在如今梁帝宠爱庇护,便有些见风倒的官员顺势依附。 另一些专心谋事的大臣也开始偶尔赞同靖王的言论,他们本就不是祁王的党羽,同样是一本奏章,由靖王的手递出去皇上会准奏,而祁王之手递交的话梁帝则会百般刁难,若要为百姓谋福祉,有时心里虽然不齿靖王的薄情寡义却也不得不依附有求于他。 宸妃和静妃离宫静养,宫内越贵妃得宠;朝堂上靖王的威势虽尚不及祁王,却能压得过后宫有母妃照应的献王和誉王,圣宠越发恩重起来。 这些种种,都在昭示着一个林殊想也不敢想的事实。 ———— 随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和尘土扬起,靖王一行人到了汴州军的驻地。 林殊带着一众将领出来迎接。 因为景琰带着圣旨,所以按照道理应该跪迎。 林殊便带着众将一同跪了下来,膝盖落在黄土上的声音不大,却让林殊和景琰的手都狠狠的攥紧了。 宣旨官宣读了手谕之后,景琰将它递给林殊,“我这次不能久待,你带聂铎来。” 林殊神色一沉,“……你跟我来。” ———— 到了军帐中,林殊让一众人都候在外面,只留了他们两个,才转身说,“景琰,你听我说……” “聂铎呢?” “聂铎是被人所害!” “被何人?” “……我现在还没查出来。” “那好,你先查着,但聂铎我必须先带回去。” “这是皇上的意思吗?” “是。” “祁王兄呢?他也答应了吗。” “……这不重要。” 景琰看着满地狼藉的军帐,和桌子上那张还没来得及烧掉的信纸,喉头哽了一下。 当年梅长苏百般筹谋,不惜置身暗涛中翻弄权谋,为的是保住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为了同样的理由。 让林殊远离朝局,远离权谋,不仅是为了让梁帝少一分怀疑忌惮,更是为了保住那双明亮眼眸里的清明和至纯。 上一世梅长苏至死都想做回林殊。 难得一世重来,自己要还了他的愿。 林殊不能变成梅长苏,他不能沾染这些脏污作呕的东西。 为了林殊,为了祁王,为了梅长苏……为了萧景琰。 “可这里面明显有问题的,聂铎失的马是给汴州军的,并非是战事最吃紧的南境,而且军马数量本身很少,若要是针对大梁的阴谋不会选择如此不痛不痒的方式。只有一个可能,那个人要害的是聂铎。”林殊急切的解释着,“而且后来我也已经补齐了军马,却不知为何仍然被皇上发现……” “是我告诉父皇的。” 林殊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听明白了。 “聂铎的罪状,是你告诉皇上的?!” “他损失军马有罪,本王本就有督查军马职责,查实上告有何不妥?何况我不说,就没有别人会说了吗?” “那些马我已经赔补上了!” “那是大梁的军马,这是军情。”景琰厉声纠正他,“何况我不是要治他的罪,而是要带他回金陵受审,若他真的如你所说是被冤枉,那么也必有人还他公道。” “萧景琰!别用这种话糊弄我!你我都知道,聂铎回去之后必然没有诉说冤情的机会!” “你说军情,真正的战场在哪里!你以为我愿意在汴州这个地方训练什么兵马!” “霓凰在南境浴血奋战,就算我不能去,你为何不请战?就算不顾及我们之间的情分,同为大梁子民,在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提枪上马浴血抵御外敌的时候你却在哪里?!”林殊越说越气,想到孤军奋战的霓凰,想到岌岌可危的南境,想到碌碌无为的自己,胸中那口闷气就越来越难以压抑。 “这两年我听到关于你最多的话就是你变了。”林殊后退了一步,退出了臣和主的距离,咬着牙说,“他们说对了。” 此话一出,林殊自己和景琰都愣住了,两人对视了半响,景琰垂下了眼睫,不顾林殊上前拽他,兀自转身离开了。 ———— 为了防止靖王徇私,梁帝暗中派了几个亲信跟在他身边,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几个人都是做惯了这种差事的,却不想被靖王连日的赶路差点累散了骨头,好不容易到了军营,本以为可以休息一下,谁知靖王提了人犯连饭都没吃就直接转头要打道回府,林家少帅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干干脆脆的放了行。 于是一行人又带着聂铎赶往最近的驿站歇脚。 到了驿站,已经是傍晚时分。 列战英端着饭食进来,对站在窗边靖王道, “殿下若愿意,末将愿意和林少帅解释。” 被问到的人摇摇头,“……太多事情没办法解释了。战英,好多事我的选择,你是不是也不明白?” 战英迟疑了片刻,“……属下确实有不明白的事,可属下相信殿下心志从未改变。” 景琰苦笑,“你信,可他却不信我。” “属下时时跟在殿下身边,能看到殿下这两年夜夜难眠的苦痛,这些与情分深厚与否并无关联,只是属下看到了少帅看不到的。”列战英明白这些并不足以作为解释,但他相信如果告诉林殊这些,至少会让他有机会自己去想明白。 “只是属下也确实不明白,这次殿下为何要揭发聂铎。” “军马损失并非偶然,既然有人刻意为之,就不会让它不声不响的就过去。南楚战事吃紧,边境大渝蠢蠢欲动,加上聂铎的事,此刻只要林殊有半刻擅动,皇上立刻就会把军马走失和赤焰军联系起来。” 自己不能去南楚也是因为这个。 他比起祁王兄更得梁帝信任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没有军队,若此次领了军,又得了云南穆府人情,自己孤注一掷的优势就将再不复存在了。 还有一件,景琰没有说的是,霓凰麾下不擅长水战,这一次的苦战比前一次早了近十年,若无外力辅佐奇策,只怕边境不保。 上一世的卫铮是奉了江左梅郎的命令去的,这一世却没有梅长苏,自然也没有那个化名云姓的人。 好在这一世,还有一个自己晓得当年梅长苏出的奇谋,可卫铮此刻却在林殊身边挪动不得。 刚好有一个同样精通水战的聂铎。 梁帝早忌惮聂铎聂锋同在京中的局势,必然会借着损失军马的罪过将聂铎打发出去,这样可以让他抽身去南境相助霓凰,借力打力的消化了这次的危机。 只是个中缘由,涉及到太多前尘往事,追溯得太远太远。 那些只活在自己心中的人和事,如何能对林殊道来? 宽大的袖袍里,景琰满是缰绳擦痕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日。 可真到这一日的时候,却还是疼。 这两年来时时出现在噩梦中的,林殊那双又灰心又冷的眼瞳,如今真真切切的在自己的眼前。 那是自己从很久以前开始,喜欢了许多年的人。 可此刻他看自己,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琅琊榜]一世真【十】(殊琰) ( 回帖我这两天忙过去会回复。如果没有大家的鼓励,大概这篇文已经坑在第四章了。无以为报,只有码字和说声谢谢 ) “少帅,要不要趁着天黑咱们追上去把聂铎劫回来?”另一边汴州军营里,有人对林殊建议。 “不行。”林殊想也没想的摇头,“聂铎只要被劫走,咱们定会被怀疑。” 那人还要再说,被卫铮狠狠瞪了一眼,不说话了。 若失了聂铎,靖王也一定会被问罪——这是少帅说不出口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刚才虽然在靖王面前撂了狠话,但他终究是狠不下心真的伤他。 只是他不懂,靖王为何如此狠心,给少帅出这样一个两难的题,“少帅别急,此事并非毫无转机。据属下所知,此次靖王他们回京会路过江左的地界,那里有个水贼帮派,为首的是聂铎的江湖旧识,他说不定会营救。” “其实聂铎此次回京并无性命之忧,只不过最多会被免职罢了,等到祁王殿下登基,自然还可以再度复用。” 林殊不耐烦地止住了卫铮的话头,“这话别再说了。” ———— 夜半的时候,果然有一群人摸进了驿站,被官兵发现之后就交起手来,他们蒙着面,身上都缠了附近江盗的腰带。 有两个冲了靖王的房间,见到靖王穿戴整齐带着佩剑,对视了一眼就知道此次反中了埋伏,但此时已经退无可退,于是齐齐攻了过来。 正要交手的时候,忽然又来了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个从窗口一个翻身就跳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以极灵动的身法闪到了靖王身前,随手抽出了靖王腰间的剑就将两个人的兵器架住了。 那两个人俱是一愣,也不敢还手,被蒙面人一击一个拍到了窗外去。 那蒙面人也不转过身来,就背对着景琰站着。 沉默之后,景琰先开口, “既然带着剑,就不要老是用我的。” 被点破的林殊扯掉蒙面的面巾,强压着火气对身边的那个人说,“去把他们都给我拽回去!” “是。”那人低头应了一声就要出门,却被景琰叫住了。 “甄平,等一下。” 被叫住的人身形一滞,转回身“……是。” “聂铎已经由父皇派来的人先一步押回去了,你们再找也是枉然。” “靖王爷恕罪。今夜的事,少帅原本并不知情。” 靖王点点头,看了一眼林殊,淡淡说道,“我知道。” 林殊看着楼下确实都是靖王身边的亲信,明白这次是景琰有意留情支开了其他梁帝派来的人。 但想到这次居然被景琰反将了一军,心里有些烦闷,闷着头把剑递了回去。 “你早就猜到了我会来么。”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景琰说道,“我希望你不来的。” “为何?你以为我林殊劫不走一个聂铎?” 林殊若有意,金陵都能为之所动,何况区区一个聂铎。 “你劫不走。”景琰往前走了一步,昂起头来,“不然你以为父皇为何要派我来?” “你……!”林殊被他的挑衅激怒了,却听景琰又说,“只要你不还顾念着我,自然有所掣肘。” “……” “这也是为何我坚持要来的缘故。”景琰说,“换其他人来,你断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聂铎被带回金陵。” “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让皇上找不到是你劫走聂铎的证据。”景琰顿了顿,正色说道,“可是你却没办法让他不怀疑你。” “对于现在的林家,一点点的火苗都有可能祸及自身,想想戍守西边的林帅和留在金陵的亲人……” “……我懂了。” “记得,如果没有明诏让你回金陵,就不要自请说回来,京中有……祁王兄照应着,一切都好。” 能离开这里多远是多远。 景琰叹了口气。 “不要回来。” 林殊转过身,白日里见到的景琰让他觉得恐惧,心如同坠入冰中一样。金陵城中,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萧景琰仿佛已融进了过往的回忆中,眼前站着的人,恍如隔世一样的陌生…… 可就在刚刚,景琰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林殊却不知为何,觉得心口闷闷的疼。 “景琰。”林殊叫住了他。 “你对皇上请旨吧,来这里,或者是更远更苦的地方,我陪你去。”夜色下少年的目光坚定,“沙场和山河才是你该在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回到军中,我做你的副将,像小时候一样,咱们还能天天在一块儿……” “……” “收手吧。你不知静姨离开的原因吗?若你的对手是其他人,以她的智慧她大可以留在皇宫中成为你的助力,可她选择离开,是为了保全和乐瑶姑姑的姐妹情分,更是在保全你最后一条退路!” “你不适合皇位的,等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可能已经晚了,到时你和祁王兄身边的人的隔阂已经无法拟补,来日他登基的时候,纵然他肯不计前嫌的用你,可无论是朝堂沙场,你连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景琰好像没听到林殊后面的话,只是抬起头来反问:“我不适合皇位?” “你真的有心夺嫡?”虽然早就猜到,但听到景琰亲口承认却是另一回事,林殊的声音也认真了起来,“你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皇位,且不论你能不能做得比祁王兄好…那个位子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你……” “林殊。” 这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念他的声音却像秋夜的水一样冰凉。 平静的,却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两个字,林殊都被难以名状的感情攫住,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 一袭玄色衣裳的景琰站在咫尺之处,却仿若茕茕孑立在这天地间一样孤独。 他看向林殊。 对视的一瞬间,林殊看到了那黑色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自己不懂的感情,只是一瞬,随后那双眼睛就黯淡了下来。 “林殊。”景琰嘶哑着声音,一字一字的说,“这个世上,只有你,没有资格和我这样说。” [琅琊榜]一世真【十一】(殊琰) 聂铎在十日后被押解回京——江左的江盗并没有救他,据说江盗都已经集结到了江边,却被另一股不知何方的江湖人马阻止了。 梁帝以擅离职守延误军机为由将聂铎撤职下放,但对林殊却大加安抚,不仅补偿了汴州军损失的军马,赐了许多钱物过去。 三月后南境军队在一云姓江湖人的相助之下大破南楚铁索连舟之阵,大梁边境危机遂解。 捷报传到靖王府,列战英看着王爷紧皱了三个月的眉头终于舒缓开了一些,才也跟着松了口气接着报告说,“聂铎原本该上任的地方已经另派人顶替了过去,只是阻止那些江盗的江湖人还没有查到究竟是哪个帮派。”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或许只是江湖的恩怨罢了。” “属下派人打听了江左附近,并没有什么太大势力的江湖门派。这些日子王爷一直忙着南楚的军需调配,也该好好歇歇了。”战英往前一步劝道,“年关的时候静妃娘娘也会回宫过年,到时看到殿下瘦成这样,一定是要心疼的。” 景琰抬起正在握笔的手看了看,“这几年都没有好好拿过剑打过仗了,筋骨是不如从前结实。罢了,今日我去骑骑马。” ———— 送到林殊手里的捷报是霓凰亲手所书,除了战报以外还诉说了近况一切皆好。 和霓凰的信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写着聂铎二字的赤焰军手环,密信一封,信上写手环请少帅代为保管,总有一日能够取回。 另附上了一张纸,将这几个月来的水战心得全写在上面,包括细数如何破南楚的铁索连舟之策,文末一句,‘全赖江左梅长苏传书告知此策,方能月余破敌’。 虽然只字未提萧景琰,看到‘梅长苏’三个字,林殊也就立刻晓得了原委。 卫铮也是知道梅长苏这个人的,看到书信之后也讷讷了半响,“看来……是错怪靖王殿下了。” 林殊死死地捏着信,良久没说话。 ———— 入夜的时候,甄平进了满是酒气的帅帐。 林殊从不在军职在身的时候喝醉,但今日他却大醉了一场。 所有人都劝不住,只看着那个明朗笑语的少帅一碗一碗烈酒灌下去,喝红了眼睛。 “甄平。”林殊的声音闷闷的,“我错了么。” “……” 林殊知道甄平不会轻易开口评论景琰,便换了个问题,“那日你自驿站回来似乎若有所思,可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甄平没想到那日自己的异状落入了林殊眼中。 那日夜里他和林殊都以面巾覆面,林殊当时也并未开口称呼属下,靖王殿下却在自己未摘覆面的情况下直呼出了他的名字。 自己虽然一直在赤焰军,从未和靖王直接谋面说话,他怎么就能凭借一个背影认出是自己,而并非是平日跟在少帅身边的卫铮呢? 甄平虽然心中存有疑窦,只因这件事并无确实根据而且说出之后丝毫无益,故而从未将这件事告知林殊。 此时被问到,甄平沉吟了片刻便换了一件事禀报,“那日属下只是觉得,靖王当时放心让皇上的人带着聂铎先一步走水路,而不惧怕与聂铎有交情的江盗,而后也真的有江湖人阻止了江盗抢人……靖王殿下或许有暗中支持他的江湖势力也说不定。” 林殊看着放在桌上的聂铎的书信,神色不豫,“……是他吧。” “少帅说谁。” “甄平,我要找出那个梅长苏来。” “少帅……” “他在害景琰。”林殊声音里带着难以怒意,“我不知那个梅长苏是怎么说服了景琰……他既然有经世之才,当能看出景琰不比祁王兄豁达心性,他不适合皇位。” “且不说他能否夺得皇位,就算成功,有人会为了权倾天下而欢喜满足,而有的人却只会觉得责任沉重。这样的人成为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却不会快乐。” 林殊咬着牙,“我不忍心看景琰难过。” ———— 靖王自从郊外骑马之后,就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已经三日了。 各府都送来了药和补品,祁王府也送了鹿茸人参过来,祁王却因为忙着核查赋税的事没有来。 难得清闲,倚在床上养病的景琰便啜了口热茶,拿起了一旁的翔地记。 记得三年前自己养伤的那段时间,左右无聊,派人寻一些书来,其中便有这本书。 那时日日陪在自己身边的林殊有时练剑研习他那些机关术的书看累了也会凑过来和他一起看,见当时还有伤在身的景琰拿笔不方便,就说帮他写那些批注。 又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去过这些地方,不是信口胡说的吧?到时候谁问起来这本书批注的错处,你可要贻笑大方了,到时候可别连累我。 景琰轻描淡写的回答,“我一个朋友喜欢四处游历,这些听他提起过。” 林殊想也不想就猜到了那个朋友说的是谁,顿时拉下脸来,“他提起过你就都能记得,小时候背不出来书挨打的时候怎不见你记性这么好。” “你也说是小时候了。” 因为当时好奇这本书的秘密,自己曾把书连带着注释抄过几遍,登基之后的许多年,还经常拿出来细细翻阅,所以上面的批注大多都还清晰记得。 景琰点着书上的词逐一说来,看着林殊用他的字迹一笔一笔的写在书上。 只说到其中一处飞瀑在溱潆府,见林殊下笔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来,“这句你来写吧。” 林殊见景琰不解,便笑着跟他解释,“这里有娘亲的名字,我写的话这个字要减笔避讳的。” “……” “景琰,你怎么了?”见身边的人骤然愣住,许久之后像是释然一般微微笑了起来,林殊不禁有些好奇。 “……只是想通了一件很多年来一直不懂的事罢了。” ———— 轻轻咳嗽了两声,景琰把书翻到了那一页,手指轻轻抚在那一行字上。 当年母亲就是从这里察觉到了小殊的身份吧。 如果自己也能早些注意到,上一世的结局,可否会改变呢? 又喝了一口紫姜茶,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就拥起书卷浅眠了起来。 ———— 梦中黄粱,竟然过了十年光阴。 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裁撤悬镜司,谢玉贬官,南楚来降。 祁王兄已经是当朝监国太子,任用了一批清廉有能的官吏,户部的沈追,刑部的蔡荃皆在其中。 十年后的林殊依然是十年前的形容,虽然又高了些,但世上并没有江左盟,没有苏宅和靖王府之间的那条密道,也没有那个一袭白衣带着梅香的江左梅郎。 五年前林殊迎娶了霓凰郡主,名震金陵的赤焰少帅和巾帼英雄的穆王府郡主婚礼十分热闹,花轿锣鼓,十里红妆。 十三岁的庭生已经可以拉满一张弓,在春猎上猎得了一只小鹿,满心欢喜地奉给了祁王兄,林殊亲手料理了鹿肉与众人分食。 母亲和宸妃坐在一棵尚未开花的石楠树下面饮着茶,神情安然恬淡。 自己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一位一袭青衫的人站在他身旁。 他神色平静,又带着一些高远出世的超然,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笑意。 “这一世,可全了你的心愿么。”那个人问道。 景琰点了点头。 “殿下,我们该走了。” ———— 景琰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梦境之外的天与地。 风寒的高热还未退去,身上还觉得倦怠发疼。 祁王府送来的药材还放在一旁,桌上未喝完的紫姜茶已经凉透了,窗外的天也暗了下来,府内掌上了灯,星星点点的亮着。 《翔地记》还在自己手中,只是书上的批注已经换了一种字体。 他想说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待续—— 最近好忙,加上这篇文写起来真的费力……一小段文字,修修改改要一整个晚上。大家的分析和脑洞我都看啦!有些是说中剧情了的><好开心对于景琰上一章说的那句话,我很难精准的形容这种感情,有时景琰把梅长苏和林殊看成一个人,有时又把他们看做不同的人,他绝对也从来没有怨过梅长苏帮他夺位,因为他们都无从选择,可他也唯独不想听到林殊说自己不适合那个位子,这等于否定了太多的人和事。 有人提到了我就再解释一下,景琰让聂铎去帮霓凰【完全】没有过帮他们搭红线的意思,上一世是电视剧的设定,卫铮帮了霓凰两人并未产生情愫,这次机缘巧合景琰就让聂铎抽身前去了,但他仍希望霓凰可以嫁给小殊,在他的梦里也是这样的(因为他觉得梦里的就是他能想见的最好结局了)他不是会用这种方式处理情敌的人,请不要这样想他。 [琅琊榜]一世真【十二】(殊琰) 一转眼又到了年关的时候,历年来尾祭,都是祁王跪于殿中以皇长子身份行礼拂帝后衣裙,但今年祁王因为赈灾耽误了些时日,或许赶不上在那日回京了。 其实礼部尚书核算了时日,觉得祁王或许赶得及,原来是打算趁着还有些时候,再拖一拖的,谁知梁帝今日把他叫来特意问这件事,一入殿就见献王和誉王在场,不禁头大如斗。 祁王迟归的消息传来后的几天里,皇后看得出,梁帝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不太高兴的。 尤其让梁帝觉得不高兴的是,礼部竟然已经把祁王的地位看做了理所当然,即使在他可能无法如期归来的时候,仍然没有想到要来问问自己,今年想要哪个皇子来主持。 于是皇后将誉王召到了宫中,对他说,是时候争一争了。 —— 景琰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大臣在书房里争论这件事了。 一个说应该由皇后抚养的誉王轻抚中宫皇后的衣裙,一个说献王年长,长子祁王不在,应由他来代替,越贵妃是献王生母又是贵妃,礼制上也无甚不可。 好在梁帝当日的心情不错,撑着头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个大臣在争执,也没有生气。 正在胶着之时,忽然内侍来报,太傅黎崇求见。 梁帝大皱眉头,鸿儒尚礼,他非常清楚黎崇此行来是为了祁王,心里本不想见,却碍着黎崇的人望不能不见:“让他进来。” 果然黎崇进殿后便提出按照礼制应由长子来主持一事,其后引经据典,几句话轻描淡写便将那两位吵得如火如荼的大臣说辩得哑口无言。 景琰听得入神,却见黎崇说罢之后朝着梁帝一跪。 “老臣还有一事望陛下可以恩准,臣年迈,余下光阴想与老友一起游历讲学,寄情山水。” 黎崇辞官在梁帝意料之外,他很清楚黎崇奏表的两件事要准奏必须一起准,但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很快答应了下来,转头对景琰说,“景禹林殊他们都不在京城,你替他们送送太傅。” 然后对着礼部尚书和脸色灰败的誉王说,“你们下去吧,这事儿先拖着,看景禹能不能赶上。” ———— 三日后,金陵城的城门附近人迹萧索的长亭边,景琰拜别了太傅黎崇。 黎崇的马车早就准备好了,虽然并不奢华,但连车窗的帘子都是用厚布加了毛边的,车内的东西更是无处不用心。 黎崇只看了一眼就晓得是景琰亲手布置的,很多自己的细小习惯只有跟着他的学生们才晓得。 “靖王殿下有心了。” “景琰代王兄,和林殊送别太傅。” 景琰没有问黎崇为何会在此时辞官,黎崇也似乎知道他不会问,两人各自一礼,黎崇便转身离去了。 景琰独自站在亭中目送黎崇离开。 不远处还站着一位风骨峭峻青衫白髯的的老者等着他。 景琰对着这位上一世朝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行了一礼,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守着那个玉蝉的约定去踏足那令人厌弃的庙堂。 周玄清扶着黎崇先上了车,之后竟转过身来。 对着亭中站着的景琰遥遥一拜,随后才上了马车。 眼见马车的车辙渐行渐远,淡成了一条线连到灰蒙蒙的天际,景琰才像是缓过神来一样,慢慢走下了长亭。 ——刚才周玄清那一拜,用的是对君王的礼数。 —————— “要不是太傅啊,咱们殿下这次可又要惹麻烦了。”祁王府里,两个侍女刚从外面采买回来的侍女并排走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据说这次誉王本是势在必得,谁知太傅冒雪前来,几句话就说服了皇上,让誉王白白闹了个笑话。” “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就是不变了,刚刚宫里还不是来人询问殿下归期嘛。” “其实仔细算时日,殿下原本就是赶得上回京的。” “我听说当时靖王殿下也在呢,也没帮说说话。” “他在有什么用啊……”红衣的侍女冷哼了一声,“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小声些,殿下可不准咱们议论这个。”身边的侍女压低声音说道,“这次殿下在外赈灾,京中一切钱粮由靖王与户部协同调配……原以为他借着之前风寒未愈拖延时日,给咱们殿下暗中使绊子呢,谁知这两个月看下来他倒也十分得力尽心。” “他那是做好差事讨好皇上呢,殿下好脾气,我可……谁在那里?!”两个侍女齐齐回过头去,看到门口的小世子才松了口气。 穿着一身红棉袄,被包裹的圆滚滚的小世子伸出手来,“点心。” “是,是。”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这个小主子喜欢吃一品斋的点心,可王妃王爷都不让他多吃,他就悄悄托出府的侍女去买。 大家都惯纵他,故而总会悄悄给他买回一小包。 “小世子这么爱吃点心啊。这次还是一种点心一块,不准多吃哦。”两个人蹲下身笑着对小世子说,看他捧着点心一路跑走。 到了没人的地方,三岁的孩子停下了脚步,打开了那包点心,把里面那块榛子酥珍而重之地挑了出来,其他的随手扔进了已经结了冰的池塘上。 他抬起头看着王府那堵对他来说还太高太高的围墙,低头咬了一口榛子酥,细细品着内里的香甜。 他从来不爱吃甜食。 可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那个人了。 ……总要有点用来想念他的东西。 —————— 祁王最终还是没有赶上年终尾祭,一路人马原本已经出发,谁知到了半路竟然遇到另一个州县的灾民,原来那里的州府因为河道修管不理淹没了农田,怕上面查究下来,全县饿殍遍野也不敢上报灾情,祁王当即拿了涉事的官员,停住了人马,上书请求梁帝再拨钱款赈灾。 这一件事让本来就处于年关的朝廷越发忙乱,在京里负责筹备的靖王带着户部官吏几日不眠不休,又拟出一份清单来,前前后后忙碌了小半个月,于是这一年的尾祭便落在了的誉王头上。 梁帝不能对祁王发作,但心中火气未消,便下令原本要回京的宸妃正月不必回宫,理由是雪路难行圣上体恤,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迁怒。 静妃回奏,宸妃近日身子不好,自己也想陪伴宸妃左右,加上雪路难行,故而想等到来年春日再与宸妃一同回来向皇上请罪。 宫里越贵妃虽然因为静妃和宸妃没回来心情不错,但只要一想到尾祭的时候皇后那得意的嘴脸又恨得牙痒痒的。 献王在一旁跟着忿忿,“我原以为景桓能接受咱们的提议,暂时联手先斗倒祁王和靖王,谁知那小子不识抬举,又在年终尾祭上大出风头。” “我与皇后在宫中斗得势如水火,就算景桓答应,皇后也不会答应。眼下朝中大臣四分,一分元老股肱之臣包括林燮仍然依附祁王。靖王这几年连消带打的去了几个,还有一个自己辞官的黎崇,这一部分人虽然不如从前那样多,但却仍然不可小觑,而且现在禁军还落在了林氏的手里。” 聂锋一直待在京中,林燮带走戍西的只是赤焰军的一部分,这年年初赤焰军又一次因为军饷不足裁军,聂锋手下的大部分被混编到了巡防营。 恰逢禁军统领因病请辞,祁王便奏请由聂锋出任禁军统领一职,一时为赤焰军鸣不平的朝臣们纷纷附议,梁帝不得已准奏。 “一部分由靖王提拔起来的朝臣跟随靖王,这些人虽然家世名声不高,但都是些能办事的人。” 景宣点头道,“祁王前些日子忽然又多要了那么多银两,原以为景琰要筹措个两三个月,谁知他带着手底下的人半月不到就筹措齐备了,不仅卖了祁王一个人情,更在父皇和朝臣面前好好露了回脸。” “这第三份啊,便是那些看出祁王渐失圣心,却因为无能谄媚无法依附上靖王的人,还有那些不齿靖王背弃祁王的朝臣,追随了誉王。” 景宣嗤笑一声,“景琰那小子倒是傲得很,他最得宠的那段时日许多人赶着给他送礼,大部分都被他连人带礼的请了出来。” “靖王虽然和他祁王兄离了心,厌恶小人的性子却是一脉相承。可这些人善于逢迎,在皇上面前很吃得开。”越贵妃说,“这样的人虽然无能,却绝不是废棋,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能得到好的差事,那些苦的累的他们不愿意争的,就交给那些有能力的人去做——景桓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所以他现在也争到了一席之地。” “景桓效仿景琰,在朝上也有针对时弊的陈词,朝下广结贤臣,倒有很多不喜景琰的或者不容于他的朝臣被拉拢过去,加上这次年终尾祭……如今是风头正盛啊。” “这四分,就是坚持不党附的纯臣。” “可这些人都是些自命清高的,儿臣也争取不来啊。” “谁要你争取他们了。” “那,那还有谁啊。” “云南,穆王府。” “你说……穆青?” 越贵妃摇摇头,“之前我也动过要把穆青接来抚养的念头,可估计是霓凰郡主走之前求过太皇太后,这几年来太皇太后根本不放穆青她身边,皇上也没办法。” “那母妃说的是……” “霓凰郡主正当嫁龄,若她能嫁给咱们这边的人,你不就等于有了云南穆府的支持了么。” “可,可霓凰郡主不是和林殊那小子有婚约了吗!” “在事实面前,婚约都不做数。”越贵妃勾起嘴角一点胭脂色,笑灿如花,“除夕夜我便想方设法设一个局来,倒时郡主名节有损,不嫁也要嫁。” “可,可。”景宣还有些犹豫,“如此一来,林家岂不是要恨死我们了吗!为了一个穆王府,失了林家的心,孰轻孰重啊母妃。” “那又如何?没这出事,林家也不会是咱们的人。赤焰军主帅林燮与祁王一派,他儿子林殊与靖王是自小长大的交情,如何算也到不了你头上。”越贵妃说完,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又笑着牵过他的手拍了拍,“放心吧,只要不嫁给林殊,你父皇一定喜欢霓凰这桩婚事。靖王和祁王有一点是比不过你的,那就是,他们的母妃都不在身边儿,你可是有我呢。” “我听陛下说,她正月要回来一趟接走幼弟回云南,这一走就是天高路远了,以后再想找她可就难了,所以要动手啊,就要尽快。” ———待续——— 周玄清只有模糊的记忆,记得景琰是当了皇帝的。他可能把这些记忆当成了梦中的预兆,也有可能信了几分。至于黎崇,他是确信自己在朝中无法给祁王更多庇护,反而只会让梁帝猜忌,加上周玄清的劝说才退隐的。 [琅琊榜]一世真【十三】(殊琰) 这一日合宫宴饮,正午刚过,一众亲贵带着自己的子弟便陆续进到宫中。 豫津特别喜欢逗弄穆青,觉得他粉粉团团又特别不禁逗,简直可爱极了,现在穆青见他就跑,比兔子都快。 跑着跑着就见到了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靠在梅树下发呆,想起祁王请安的时候身边跟的小团子便是他,便开心的跑过去跟他搭话。 庭生虽然不太爱搭理自己,但穆青还是锲而不舍的说了很久,还把珍藏了许久的好吃的拿出来分给他,终于让他答应肯陪自己玩了。 穆青正和小世子玩在一处,就见一个不那么眼熟的宫女来请他,说越贵妃娘娘得了云南特产的点心,想到穆青爱吃,就派她来带穆青去越贵妃所在的昭仁宫。 那宫女见穆青捧了一大堆好吃的,嘴上也吃得都是糖霜,就笑着掏出手帕在他手上嘴上轻轻擦拭。 穆青听说今天长姐要来看他本来就十分兴奋,又听说有家乡的吃食,顿时顾不得刚认识的朋友,把自己刚才偷拿的好吃的一股脑的塞在庭生怀里,欢欢喜喜的就跟着那宫女去了。 却没注意旁边的祁王世子看着宫女的手帕上的图案,眼睛暗了一下。 ———— 晚宴未开始前,皇帝便和一众儿子在偏殿里闲话。 祁王至今未归,王妃带着世子去太皇太后所在的暖阁请安之后,便由着嬷嬷带着庭生到皇子们所在的偏殿去了。 庭生到了偏殿,一众皇子都到齐了,见到这个孩子,免不得都凑上去。 庭生一一见了礼,到了景琰那里,竟然顿了一下。 献王和誉王都一阵闷笑,誉王搂着庭生亲昵的说道,“这是你七皇叔。” 景琰半蹲下身,看着那个被养得玉琢雪砌一样的孩子,忍住喉头的哽咽笑着说,“还记得我吗。” 庭生摇摇头,往景桓后面躲了一下,景琰伸过去的手落了空,悬在了半空。 景桓得意的暗笑了一下,口上却说,“乖,不可对你七皇叔无礼。” “是我平时也不来看他,他不记得我也是自然的。” 献王阴阳怪气了一句,“是啊,景琰你近两年忙得很,咱们几个兄弟的府邸都不常来走动了。” “……”庭生扁了扁嘴,转身跑到了正在喝酒的梁帝跟前。 梁帝见他脸都憋红了,忙笑着抱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谁给你受委屈了?爷爷帮你出气。” 再一看一边略显尴尬的景琰,便了然了。 没想到私底下景琰与景禹一家生分到了这个地步,心中倒是更放心了一些。 口中却道,“你七皇叔是太凶了,爷爷帮你罚他。”说着走过去作势在景琰背上拍了两下,惹来众人一阵发笑。 —————— “郡主这边请。”宫女一路引着霓凰去往昭仁宫,嘴里说道,“娘娘新得了些云南的糕点,想起穆小王爷久未归乡一定想念家乡口味,便邀他到了昭仁宫去,眼下娘娘去赴宴了,却要劳烦郡主跑这一趟来接小王爷。” “不妨,是青儿不懂事,搅扰娘娘了。” “娘娘吩咐,夜深露重,郡主不必急着离开,可以在昭仁宫休息喝杯水酒暖暖身子。” “霓凰一身重孝,不宜久留。” “郡主,实不相瞒,娘娘说稍后会从晚宴上抽身出来与郡主见一面,说是在云南有一件事想请您相助。” 霓凰沉吟了片刻,“……既如此,那搅扰了。” ———— 霓凰重孝在身,不能参加晚宴,而且现在南楚战事刚刚平息,她定然不会在京城久待。若想将她留住,只有趁着她今夜入宫看望穆青时下手。 宫女说服霓凰留在昭仁宫之后就退了出来,正走到御花园时,见到桥上站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王的世子。 她为越贵妃找来了情丝绕,又将穆青抱去了昭仁宫,只等着霓凰去昭仁宫看望亲弟的时候喝下情思绕,再把那早就安排好的外臣引进宫来便能大功告成。 眼下已经没自己的事,可以与姐妹们好好过个年了。她心中正是轻松,见到了圆滚可爱的庭生心里十分喜欢,左右看看无人,便忍不住抱了起来。 “您怎么独自一人在这么冷的地方啊?” “和嬷嬷走散了,姐姐是织染处的宫人吧?” 宫女一惊,自己虽然平时少在皇宫出现,但宫内侍女何止百人,连侍卫都认得不全,怎么一个孩子却将自己认了出来? “糖。”说着小手就攥着一颗梅子塞到了宫女的嘴里,见庭生嘴边还有些糕点碎屑,便笑着掏出手帕给他擦了下去,“谢小世子奖赏。” “姐姐喜欢我吗?”庭生见宫女吃完梅子,才开口问道。 “世子玉雪可爱,奴婢说句逾矩的话,家里的弟弟若有世子这般可爱就好了。” “可你们爱我宠我,因为我是祁王世子。”孩子低头玩攥住她的丝帕看了又看,似乎十分喜欢,嘟囔道,“若我是个罪奴的孩子,出生在掖幽庭,大概就只有被你们打骂的份了。” “……世子何以这样说。” “你是滑族人吧。” 忽然的从怀中孩子口里冒出的一句话,声音还带着稚童的幼嫩,却让她恐惧得彻骨森寒。 不敢置信的低下头,只见那孩子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可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在这寒冬腊月里,片刻就湿透了衣衫。 大年夜,在这四下无人的花园里,她面前不过是个三岁稚童,可她竟然怕得牙齿都在打颤。 “世子……听谁说的?” “这图案,是滑族女子爱用的图案,不知教给姐姐绣这个图案的,是玲珑公主呢,还是璇玑公主?” “什么……公主,奴婢没听说过,世子想必是累了,快些回大殿去吧。”她说着就要走,谁知脚下一软,竟然站立不稳,趴伏在了桥栏杆上。 也难怪她会惊讶成这样。 这世上除非熟悉滑族的人,谁也不能认出这样的图案。 在景琰登基后十一年,曾经有一次有过一次震惊金陵的大案。 景琰在秋猎大典上中箭中毒,下毒的就是滑族当年被放过的那些余党。 之后的情形用九死一生不能形容万一,若非琅琊阁主蔺晨及时赶来救治,那凶险毒药便会夺走这世上他唯一亲人的性命。 那次之后,庭生暗中将金陵城中所余下的所有滑族人驱逐出京,翻遍了所有记录滑族相关的典籍,也了解了当年许多旧事……比如关于璇玑公主和赤焰案。 所以刚才这个宫女在给穆青擦手的时候,自己只一眼就认出这个手帕上绣的就是滑族女子最爱的凤凰花伴云纹式样。 不知这女人帮越贵妃害霓凰是谁的谋算,就算不是璇玑公主的授意,这一死也不冤枉滑族。 因为养得富贵,正月的夜里小娃娃的脸也是红扑扑的,捧着精致的小手笼。 “霓凰郡主若在金陵出事,就算林殊不怪罪,他也一定会自责。” “翻弄朝局也就罢了,居然要用这么肮脏的事去污他的眼。”孩子的眼睛一点一点冷了下去,“那你们就只有死了。” 忽然听到有一群人声进了御花园来,侍卫们都拿着火把,叫着小世子的名字,而为首的人,分明是靖王。 “姐姐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么多吗?” 宫女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了等他啊。”小世子远远的见到来人,笑得眉眼都弯了,“我这么久不回去,他一定会担心来找我的。即使晚宴已经开始,皇帝和嬷嬷都没有察觉,他也会发现的。” “你说的……不是祁王,是靖王!?” “姐姐发现得太迟了。”小世子笑得眉眼弯弯,“你刚才吃下的梅子有毒,横竖你今夜要一死,不介意我再给你都添上一桩罪了。” “……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被你推下池子去了。”说着坐在桥上的孩子喊了一声救命之后往后一仰,自己落入了冰寒水中。 如今自己这一落水,禁军只怕要全部出动,外臣根本进不来昭仁宫,霓凰郡主的危局也就算自解了。 宫女在他落水的时候才发现,那孩子手里牢牢攥着自己的手帕,不由大惊,想要伸手去抓他,却已经抬不起手臂了。 暗夜里一声落水声非常清晰,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景琰大喊了一声庭生,就立刻大步跑了过来,聂锋阻拦不及,就看他自己脱了披风立刻跳进池子里。 待续 这出这章我简直要脑力耗尽…… 庭生正式上线。 一直坚信庭生不会谋反,不仅是因为他是祁王的孩子,更因为他是景琰一手教养起来的,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会背弃。 但不代表庭生不腹黑ww这个少年能在宫中忍辱偷生十一年,又得了梅长苏的教导,智商应该是一流的。包括他在人前装着和景琰不熟(这也是景琰想要表现出来的)又懂得如何利用稚童之身维护景琰。 更加上,因为见识过人情冷暖,他才更能明白必须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亲人。 [琅琊榜]一世真【十四】(殊琰) 池水不深,周围的禁军等人之后也纷纷跳下水去帮忙,岸上的也叫来了更多的人,不几下都把两个人都拽了上去。 聂锋则制住了那桥上的宫女,只见她嘴唇青紫,双眼凝滞,不禁道,“不好,她服毒了!” 但此刻再去抠那女子的喉咙已然无功,那宫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吐了些血水晕了过去,还没抬到梁帝面前就咽了气。 “大年夜居然有人谋害朕的皇孙!景禹宸妃不在,这后宫就有人耐不住了吗!” 歌舞骤停,所有人包括赶来的霓凰郡主和穆青都跪在大殿中鸦雀无声。 “这样的小的孩子,推到寒冬的水里,这是多狠毒的心肠!”梁帝气得脸色铁青,声音都抖得都尖利起来,“把她给朕拖出去,鞭尸凌迟!然后去查,她是哪宫的宫人!全都给朕带来!” 高湛急匆匆走了进来,身后是景琰和一位御医,“陛下,靖王殿下和御医来了。” 梁帝忙问,“承庭如何?” “回陛下,世子殿下还未清醒。”御医躬身答道,“世子年幼,经不得这样的寒气,怕是……” 梁帝一哆嗦,往前了一步,“怕是什么!” “怕是,就算落不下病根,也要大病一场了。” “混账!” “还好靖王殿下下水救得及时,否则再呛几口水的话,只怕真的……” 梁帝这才看到一旁跪着的靖王,看他似乎虽然没有什么大碍,脸色却也难看得吓人,“这次多亏你了。” 靖王身上披着聂锋的披风,抬起的手指都白得没有血色,“儿臣刚巧看到世子的嬷嬷在徘徊,一问之下在知道他不知去了哪里,就让聂大统领帮忙寻找,才到御花园,就听到世子呼救落水的声音,就见这个女人将他推到池中……”讲到后来,声音也因为愤怒心疼有些发抖。 “陛下。”御医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小世子落水时手里紧握着一条手帕……想必是那女子之物。” 梁帝眯着眼睛瞧过去,似乎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拿来瞧瞧。” 高湛从御医接过来的瞬间就变了脸色。 忙承给了梁帝,在那朵花上指了一下。 梁帝死死的盯着那朵花,慢慢睁大了眼睛,目呲欲裂近乎狰狞。 “去查,宫里都谁用这样的帕子,去给朕查!” 几个皇子谁也没见过梁帝这样的表情,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献王因为看到了霓凰郡主跪在身侧,想到与母妃谋划之事未成,心神总是不定,根本没心思应梁帝的话,誉王看了他一眼,便抬起,刚说了“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这半句话,忽然被梁帝狠狠打断了。 “不用你,景琰,替朕去办这件事。这是滑族的纹样,替朕去查!这些族人叛逆之心不死,想要朕的孙儿的命,朕就要他们的命。” “是。”靖王没去看誉王又红又白的脸色,只沉声答了这一个字。 ———— 林殊本来打算赶在正月前回京,但奏请的书信一来一回耽搁了时日,等他接到允许回京述职的诏书的时候,距离除夕就还有两日了。 索性他就在汴州军营和卫铮他们过的年,然后在初一才跨上马欢欢喜喜的踏上回京之路。 直到三日后他在距离金陵不远的茶摊上听到人议论,才知道他欢喜喝酒的那个除夕夜里,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情。 祁王世子落水,如今京中由靖王受上谕正全力搜捕滑族。 悬镜司本来应该负责此事,谁知除夕夜往宫外赐菜的几队人马竟然都遭了伏击,十二队人马里只回来了一队。 宫里宫外接连出事,梁帝大怒,撤了聂锋禁军统领的职衔,而委任原本的副统领,也是赐菜队伍里唯一回来的一队人马的统领蒙挚担任了新的禁军统领。而悬镜司则全力追查在宫外杀死内侍的凶手。 ———— 梁帝给夏江的诏令上是两边兼顾,但对夏江来说只怕是分身乏术。加之夏冬因与聂锋的夫妻关系也赋闲在家,人手更加稀缺。 滑族的事要查得彻底,是个慢功夫,既然自己已经让景琰去查,还让刑部户部协助,想来总有敲山震虎的效果。 谁知两日后,景琰竟然呈上来了一份名单,洋洋洒洒的两页,都是各府中滑族的探子的名录。 梁帝大惊,问他这名录的由来,景琰便答,是照着纹样找到了掖幽庭里也有女子用这样的手帕,查问下来她们便招出了宫外一处住所在,在那里搜得的这些。末了又添上一句,都是刑部几位大人办事得力的功劳。 其实那两人招认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不过是为了保命随口说出的一处所在罢了,那处破屋里除了几件滑族人惯用的器物以外什么都没有。 自然也是没有这份名单的。 这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上一世梅长苏细核查之后找到的,排除一些年纪太小现在可能还未起用的人以外,都在上面写着了。 梁帝便让人提审了那两名宫人。 那两人原本听说自己随口招出的一个废弃的联络点里竟然真的有名册都是半信半疑,直到高湛念了几个上面的名字之后才大惊失色,抱头痛哭起来,口口声声道对不起滑族和公主,便都咬舌自尽了。 “看来这份名册不假,真是天助大梁,你去照着名单拿人,要快。”梁帝想了想添上一句,“若有抵抗者就地格杀,还有,记得,若有……若有皇室中人,不要带到刑部,直接带来见朕。” 景琰晓得梁帝说的是谁,刚刚那两个滑族人喊出‘公主’的时候,梁帝的脸色骤然变了。 有她在,梁帝登基的秘密永远保不住。 有她在,大梁永远会处于危局之中。 “若她也抵抗呢?” 梁帝的脸色阴狠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在儿子面前遮掩一番,“……那便也杀了。只是记得,这是你的差事,刑部也好,其他王侯也好,不要让他们插手。” “儿臣明白。” “你去忙吧,本来朕还想让你好好休个正月的。罢了,等你忙完,朕再补给你。”梁帝说罢,忽然又问一句,“你不替聂锋求情吗?” 景琰反问,“父皇为何这样问?聂锋负责皇城安全,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疏漏,若不罚他将来的人不知要如何懈怠。” 梁帝才放心下来,很好,你果然懂事。 __ 林殊进城的时候,正好看到列战英带人进了中书令柳澄家的大门,林殊开口叫他,列战英回过头来,对他行了一礼。 就见手下人捉了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子出来,虽然是一路安静的带走,但惹来了一群人远远的看着。 林殊先去了趟宫里,规规矩矩的述职,之后去见了太皇太后,听她絮絮的说了很多话,才得了空出来,再回林府去见娘亲。 许久未见,看见长高的儿子,晋阳长公主仍心疼得直哭。 林殊一直安慰她自己在外从未吃苦,肉都是捡的最香最嫩的那快吃,才把公主逗笑了。 如此一番折腾,到了下午他只打哈欠才放他离开去小睡一会儿。 林殊却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觉得自己小时候常做的事现在也可以做,于是翻墙出了府,就一路躲躲闪闪的去了靖王府的后墙,一个闪身翻了进去。 以前景琰刚开府那阵,自己总寻个由头过去陪他。 这事已经轻车熟路了。 一路到了景琰屋子门口都没人发现,林殊正得意时,发现自己居然不是第一个来的。 而且那个人明显是个女声。 林殊心里一动,认出了这是霓凰的声音。 [琅琊榜]一世真【十五】(殊琰) 霓凰身上有重孝,又是正月,本来不便出门的。但因为聂铎的事情实在要过来一趟,便也学了林殊的法子,翻墙来了靖王府。 其实她也听闻靖王似乎变了很多。 如今一见,确实有些地方大变了模样。 “聂铎的事,多谢你了。” “退敌之计不是我出的。” “那位苏先生的谢我已经写信去谢过了,我只是谢你让聂铎来助我……” “他现在如何?” “他回去了,不过因为那边的屯田军军纪涣散,很多人也有冒名,所以他说每到春秋两季仍会来帮我训练水军。” 景琰听候并无绝对不妥之处,“如此正好,南楚将士勇猛,可惜水战还是薄弱。” 霓凰点点头,“别说我了,世子如何?” “我没去看……”当夜御医就说庭生没有性命之虞,便送回了祁王府,这几日不知为何没有醒来,但听说身边一直都有三个御医轮流守着。 “你没去?”霓凰一愣,“你都忙什么了?” 几乎是质问的语气实在有些不好,景琰却也平静回答,“父皇的差事,滑族的事。” “滑族固然可恶,可我听说,那些探子也就算了,现在居然牵连到已经结婚生子安然度日的平民身上……居然要她们举家迁移到别处,也太过分了吧。” “郡主慎言,这是诏命。” 林殊在门口听不下去,黑着脸就推开了门。 “不对的命令就要反驳,这不是身为臣身为子应该做的事吗?” 景琰看到林殊,似乎也没有惊讶,“……她几乎杀了皇长兄的儿子。” “一人获罪,累及一族,景琰,难道你不觉得这个罪牵连得太大了?各府的探子罪有应得,但那些已经嫁给梁人生了孩子的女人有什么罪?我来的路上就听说这些日子你忙得很,就是驱逐这些连反抗都不会的妇孺么?” 林殊思及聂铎之事,自己已经冤枉过景琰一次,故而这次的事他也站在景琰的立场上细细思量一番,他能了解景琰为何不替聂锋求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对滑族的态度是如此的强硬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面对林殊紧逼而来的质问,景琰也抬起头来冷冷反问,“你怎知那些孩子将来长大之后不会为了族人报复?” 问这句话时,他想到了太多太多的人。 自己中的毒箭,庭生和母妃遭受的暗害,秦般若的怨毒神色,还有那斩断在密道的铃铛……滑族的仇恨,对大梁,对赤焰军,不死不休。 种种未发生于此间的事,即使是再聪慧的谋士也算料不中,更何况是林殊。 这也是自己无从解释的根由。 “你说这么做是为了祁王兄,可你明明知道,如果祁王兄现在在金陵,一定会反对这么做!” 只有仁善纯粹之人才是林殊心中合适的主君。 麒麟择主,怎可盲目? 上一世是你无从选择,那这一世,我便让你自在由心吧。 霓凰看景琰和林殊都冰着一张脸,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咱们三个现在天南海北,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再见不知何期,你们却只顾着吵架。” 林殊最见不得霓凰委屈,忙问道,我还没来得及过去你那边,什么时候走?云南那边不比金陵繁华,我带你去制备几箱子衣服首饰去,还有你喜欢的糖人也不能少了! 霓凰苦笑,如今这样的变故,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娇俏无邪的小女孩儿,可林殊何尝不知道? 不过三年时光,穆霓凰就已经变了,只是她在林殊面前还会露出初见时的情态初见时的笑容来,收起那些战场时肃杀的决绝来。 如今林殊做的,只是尽力保住他们的“不变”罢了。 “我又不爱那些首饰的,更何况现在正月里,哪里有裁缝铺子开着?还糖人呢,我哪儿能留到十五。” “我开口,哪家裁缝铺子都是开的。”林殊傲气又嚣张地一笑,“至于捏糖人有什么难的,我亲手给你捏一车。” “既然你们还有事要忙,便先回去吧。”景琰听他们说话中透着难掩的亲昵,想到他们情深意切如今却不知何时才能成亲,心中就一阵郁郁,加之还有些不知名的闷疼,实在觉得煎熬,便忍不住出声逐客。 林殊却误会了,“……还生气呢?” 景琰木着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你刚才说,我‘忙得很’。” 早就过了会因为别人的冷嘲热讽而动气的年纪,也有很多年不曾因为别人的厌恶而受伤了,可林殊永远是他的例外。 就像上次在汴州的驿站外一样。 林殊随便的一句话,就能在萧景琰那已经冷得结了冰的死水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流出伴随着过往回忆的血水来。 他连表面的无动于衷都做不到。 因为心里疼得厉害。 于是说罢这句话,景琰就站了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却不想被林殊一把摁回椅子上,仰头去看他,见林殊的神色里还有怒意,却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多了些无奈。 “霓凰,你先回去,我等会去找你。” “……那我先回去了。”霓凰对林殊的话向来是听的,说着弯腰就拿起自己的披风就出了门。 却在已经走到后墙打算翻墙出去的时候又一细想,担心他们两个独处再一言不和打起来。 现在不比小时,什么事传到皇帝的耳朵里都有可能引来麻烦。 于是又折回身去,推开门,只见屋子里林殊扯着景琰的衣服拉开了一半,凑得很近去看他的肩膀。 霓凰偏着头问,“……你们俩干什么呢?” “你怎么回来了!” “我怕你支开我是为了和靖王哥哥打架啊。”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走了吧。”林殊气呼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来,没好气的拧开,传来了一股药香,“本来是来给他送这药酒的,刚才被他一气差点忘了。” 霓凰睁大眼睛了然的点点头,“还是林殊哥哥想得周到,大冬天下了冰水不好好把寒气散出来是要生病的。” “光你领情有什么用!”林殊恶声恶气的说,又说着就要拽景琰的衣服,“快点脱了衣服我给你揉药酒!膝盖关节处都要揉!” “我筋骨粗糙的,何况都已经过了好几日了……” “你这几天忙得肯定没顾上!小心落下病根!” 见林殊沾了药酒的手就要往自己衣服里伸,景琰这才狼狈起来,“霓凰在这里呢,别闹了!” 霓凰笑着闪身出了房门,“就不在啦!” 待续 偶尔来点糖=w= 顺带我真是没有周末的人(苦逼的爬去赶ppt)大家要是能看得开心就好……周末快乐。 多说两句,我最爱《琅琊榜》的不是里面的奇谋算计,而是里面人心最美好,恒久不变的一面。多年不见之后,景琰对霓凰在昭仁宫中舍命维护,梅长苏对和别人谈起景琰时言语中的维护,人和世事都在变,却永远有不变的心。 我想写的,也是这样一种不变的“真” [琅琊榜]一世真【十六】(殊琰)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打闹,你把我推到数九寒冬的河里的事情吗。” 景琰想了想,诚实地说,“我记得是你要踢我,自己滑了一下摔进去的。” “反正就是那次!我身体那么好,也酸疼了好一阵呢。”林殊咳嗽了两声,嘟囔道,“这么久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 景琰不禁一笑,对再世为人的他来说,确实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金陵之前,我去行宫见静姨和姑姑了。”林殊的手在景琰的背上用力搓着,那细瘦的背脊上还能看到当年廷杖留下的浅淡痕迹,“药酒是她给我的。” “……她们怎么样?” “一切都好。她和姑姑都是,日日品茶赏雪……就是惦记你和祁王兄。” “祁王兄明日就能回京。”景琰看着装药酒那个翠色的瓶子,忍不住拿了过来紧紧捏在手里。 林殊也看到他的动作,便想说些别的话,四下张望时看到桌子上的棋盘,有些惊讶了地问了一声,“这不是……” 景琰看了一眼那块古旧的棋盘,“太傅辞官的时候把这个棋盘赠予我了。” “给你了?” “怎么了?” “他老人家偏心,明明知道我喜欢这个棋盘……”林殊想到远走的黎崇,心中虽然因为离别愁绪,却没有难过之意。 心明者,志不在朝堂,得心自在。 “你若喜欢,给你就是了。” “特意给你的,我怎么能收。”林殊又舍不得的摸了一把棋盘,“我晚上要回府去,离着还有些时辰,咱们下一局。” 说着走到景琰身后,继续给他肩上揉着药酒。 “你坐到对面啊。”景琰回头看他,却被林殊作弄着在鼻子尖上点了一点药酒。 “我手上都是药酒,自然是你替我落子,你还要我这手弄污棋盘吗。” 这些年的历练让林殊的话其实少了,远没有小时那么话不饶人,可对着景琰,他却总是扯东扯西的恨不得多逗景琰多说几句话。 ——这些年,林殊在外不曾轻言过回金陵,但金陵这座城,城里的人,他是时刻放在心上的。 ——景琰却是真的不想见到林殊。 赤焰少帅还是一如往昔的银袍长枪,神采飞扬,而自己却深陷在一个再也出不去的泥潭里,只能仰头的看着依然干净的他。 “得了好棋盘,不知你棋艺长进没有?”林殊指了指棋盒,“我说你摆。” 林殊整个人贴在景琰的背上,指着棋盘让景琰落子。 “有一桩咱们要说好,棋输了要认罚的。”林殊知道景琰棋艺不如他,故意这么说,说话的时候,灼热的气息烙烫在景琰的后颈上。 景琰拿起黑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盘上,点头道,“……好。” ———— 【“谋算如对弈。” 回忆里,低眉浅笑的男子晃了晃杯中的茶,笼着一缕靖王府的梅香,慢慢开口道,“与谋士对弈,不要去思考他在想什么。而要去思考,在他的眼里,你会想什么。” “追根究底,谋士要做的是把你引入他们的局中,而你只要比他们认为你会做的,多做那么一步,就能胜了。” “那我此刻要做的,是要思索先生眼中的我,会走哪一步棋了。”景琰并不好弈棋,也不擅长此道,从前林殊是没有什么耐心陪他下棋的,后来把庭生接来府中之后,入了夜偶尔他会去庭生房里陪他下下棋,才又捡起了棋盘,渐渐得到了一些趣味。 每每对弈,明明棋艺不及梅长苏的万一,可对景琰,江左梅郎有十足的耐心,有时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景琰落下一子。 而身为武人的景琰,虽然落子前诸多考量,但落子时毫不犹疑。 只是落完子他抬眼再看,见梅长苏掩着嘴笑着咳嗽了两声,便知道这番辛苦谋算仍是落入了他的计算之中。 偏偏那人一边咳嗽一边欲盖弥彰地气人,我只是嗓子痒,不是殿下这招棋走错了…… 一番思量之后,景琰所执的黑子仍然败得零落不堪。 “这是为何?” “在不熟悉您的人眼中,您全然不懂权谋,这是您所持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刃,记得藏好不要示于人前。”梅长苏唇角勾起了浅浅的笑来,“至于我为何能赢,只不过是因为我比殿下认为的,要更懂你一些罢了。”】———— 黑白相争了一个时辰,林殊看着被破了半壁河山的白子,愣了半响才沉声道,“我输了。” 景琰垂下眼眸。 梅长苏说,自己的不懂权谋,是对付那些不熟悉他的人的一把利刃。 如今他却用来赢了林殊。 “教给聂铎那破铁索连舟计策的也是梅长苏吧。” 一个‘也’字,简单的道出了他看出景琰棋艺的师承也是梅长苏。 “其实我也想了一套办法去破铁索连舟战法……与梅长苏的不谋而合”骄傲的少帅咬紧了嘴唇,有些沮丧的承认,“但不得不说,他的战法在细处上要比我想出来的精妙得多,也很适合南境将士的战法,这个谋略,我不如他。” 又说,“棋艺上,我也不如他。” “只是差些历练罢了。”上一世南楚这一战比今世晚了数年,这数年的时光足够眼前的人去成长磨练。 林殊却听出不对,“他不是和咱们同岁么,怎么差着历练?” “他……比我们略年长些,也早出江湖,比你多些历练。” 林殊盯着景琰看,“你总说梅长苏,他眼下可在金陵?” “不在。” “我想也不在,不然怎能让你一个人忙累成这样。”林殊看看天色,自己也该回去了,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床榻边上放着一本书。 三年前自己看到这本书时,它还是簇新的,这次却已经有些显旧了,书上还有几个明显的折痕,想必是书的主人拥卷而眠时不小心压到的。 这本书就这么好看吗。 腹诽了半天,绕着屋子左右走了两圈还是抓起了那本书哗啦哗啦的翻起来。 书上前半是自己的笔迹,后半景琰的笔迹,看地方,大多都是景琰没去过的人迹罕至之处,想必是景琰将那梅长苏所言都详尽地批注了下来。 如此一字字的耐心批注,可见用心。 只是他如果真的如此向往这些山水,为何当初不答应自己,两人一起愿走江湖呢。 他本来只是一目十行的看,忽然看到一处,咦了一声。 书中写到一处杞县的荒山,批注记山峰有奇险,登之远望,有蝃蝀在东贯入长河之景。 批注并无不妥。 只是,林殊也真切的见过这番景象。 此山名不见经传,只是一处自己当年出征时率部因为迷路误入的荒山。 林殊仔细思量,自己并未与景琰讲过此事,那么这个批注只能是梅长苏对他说的。 怎么这么巧这梅长苏也去了此处荒山,又和自己一样恰逢雨后,还见到了霓虹入长河的奇景? 正要开口问景琰的时候,只见房门忽然被推开,林殊骤然转身,和闯进来的战英对视了片刻。 “我……看到门口的脚印是从围墙那里来……”本以为有刺客的列战英看到林殊就松了口气,又看到景琰坐在那里,便低声解释道。 林殊这才想到雪天会留下脚印,“是我疏忽了。” “少帅!”列战英见他一袭白色单衣就要走,忙叫住他,“披风!”,说着就进门去拿披风。 景琰也一愣,刚才揉了药酒,林殊随手扯了一件披风给他盖着腿,原来是他自己的披风,如今披风领子的部分沾了些药酒。 “我不冷,你盖着吧。”林殊笑道,然后就这样单衣出了门。 [琅琊榜]一世真【十七】(殊琰) 室内还飘着浓重的药酒的味道,景琰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腿上盖了一件,倒是拢得很严实,战英忍住笑意温言道,“是属下们疏忽了,御医之前也叮嘱过的,要殿下每日都揉药酒……还劳烦了刚回京的林少帅亲自来。” 这句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打趣的意味多些,不过景琰还在盯着那一局已经下完的棋,神色里已经没有刚才的柔软。 列战英并非毫无察觉,自从除夕夜以来,殿下奉皇命清除滑族,但他做的远远不止是奉命如此简单。 若是从前的殿下,不会做到将全部滑族驱逐流放的地步——他至少会放过那些已经与梁人成婚生子的妇人和她们的孩子。 所有滑族被分成五批分别流放,但殿下还在派人在京中搜捕各处,似乎在找一个人。 有时那种敌意,或者说恨意,连站在殿下身边的自己都能清晰的感觉到。 而他,就像是被张满的一张弓,随时准备瞄准他的仇人。 他曾寄希望于林殊,林殊的归来或许可以让殿下可以稍稍松弛下来。 可终究是无用。 “殿下……” 景琰正捏着一颗棋子把玩,入神时听得战英的一声呼唤,手执的一子落下,砸乱了全盘的棋,再想找到那颗棋子却不能了。 见此场景,忽然他心中有些触动,如同置身于黑暗时抬头望到水中天,原来自己一直在局中。 如今滑族各个府内的探子都被捉拿,为了防止其中有人会松口吐露她的行踪,所以景琰料定璇玑公主一定不会留在夏江府内。 自己还派人在金陵城中寻找璇玑公主的藏身之所,哪知她却已经混在这乱局之中找到了生机。 此时才是她逃走的最好时机! “战英,最近可有滑族的队伍出城?” 战英并不清楚具体时间,于是叫来了负责此事的部下,“回殿下,因为是正月,所有的滑族人都暂时拘留京中,只有一队往廊州去的,因为要赶在河水融冰之前过淇河,所以今日午后已经出发了。” “其中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么。” “可疑……也没有什么。”那部下思考了片刻“对了!是有这样一桩事,属下下午遇到林少帅来着,就打了个招呼,那队要出城的人马就过来了,少帅说其中有个女子有些奇怪。” “是怎样的女子?” “那妇人衣衫普通,手上也有做粗活的痕迹,乍看没有什么不妥。可林少帅就说,她拿包袱的情状,里面一定只有衣服一类的轻巧物件……再一个当时队伍行走虽然混乱,她身边前后左右的人却从未换过位置,好像事先编排过的一样。” “……就是她了。”景琰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剑,“带人,跟我去追。” “是!” ———— 夕阳已经西斜,照得城楼上金陵二字与巍峨城墙皆是赤红,却没有任何温度。 今日格外冷,外面荒原上吹来的风像是刮人骨肉的刀子一样凛冽,守城门的士兵各个都缩着脖子冻得哆嗦。 时日已经近晚,正月街上原就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两个走在路上,都紧紧拢着棉衣低头拖着长长的影子。 正打算关上城门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而至。 领头的是一身白衣身披黑色披风的靖王,身后的一众兵士各个精悍骠勇,一共十几骑人马就这样疾驰着穿过了城门,向着官道绝尘而去了。 ———— “公主,快上马车吧。” “您趁着队伍休憩时逃出来,入夜之后队伍里就会混进一个妇人,他们转日核对人数定然不会察觉。” 平民打扮的妇人点点头。 她们这一批去廊州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路的看管都算不上严苛,而且自己也易了容,就算是出了叛徒也一时指认不出自己。 如今只能先一路向南,找之前留好的藏身之处,待到风波平息再回去。 马车外北风猎猎,寒鸦凄鸣,让她忍不住掀开车帘向着金陵方向望去。 那是一座她恨的城。 自己用尽一生心血去毁了它,可它还稳稳的在那里。 忽然间,她在已经昏暗的荒原不远处看到了一骑正朝着自己这边奔来。 “快,快离开!” 因为天色已晚,视线已然不佳,可处在下风总该能听到马蹄声…… 那人故意放弃了官道,而选择了铺满枯黄霜草的地方遮住了马蹄声,玄衣黑马,竟然到了眼前才发现。 ———— 马车再快,也不能比得过日行千里的战马。 璇玑公主命人停下了车,在人的搀扶下走了下去。 既然是单骑而来,就必然有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 来人到了璇玑公主面前才猛地勒住马,战马长嘶一声,喷出的灼热鼻息几乎打在她的脸上。 璇玑公主抬头看去,直视着稳坐于马上那人如点墨一样的漆黑的眼睛,“我道是哪位故人来送我,原来是靖王殿下。” 萧景琰没有一定要杀自己的理由。 这世上只有梁帝一人忌惮滑族入骨,而他,是绝不会把他登基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知道的,包括他的儿子。 这世上,越是看起来坚强的人,他的弱点就越是致命。 过刚者易折,这样的人就算倾尽一切爬上了帝座,也不过能维系十数载的寿命罢了。 绝顶才智的她时至此时仍不觉得自己会丧命于此,只要萧景琰在这世上还有所求,那自己就还有筹码。 话音未落,一声宝剑出鞘的清鸣伴随寒风而至,璇玑公主动也不动。 她清楚的知道萧景琰不过是要胁迫自己,那剑尖会停在自己的身前。 天下就是一局棋,对于她来说,任何人都是摆在这个棋盘上的棋子。 包括夏江。 也包括身在此处的自己。 作为下棋的人,自己虽然被逼到绝境,但作为棋子,自己可以利用的地方还有太多。 既然他的目标是皇位,那他必然需要一个在暗处的助力。 即使是在滑族遭此大变的时候,她仍能冷静下来弃卒保车。 无论局势惨淡到了何种地步,也不会比当年滑族被灭国更惨。 对于自己的判断太过自负的她未曾抬头去看,对于这个皇子,她自以为了解他的算谋,他的野心。 她判断着筹码,直到那剑锋到了自己身前也凌厉未减半分时,她才意识到萧景琰从一开始想要的就只是她的性命。 她大惊,想躲开时已经太迟。 只听铁器入肉的声音,只瞬间,溅出的血便殷红了苍白的露草。 ————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个道理璇玑公主明白,萧景琰更加明白。 因为他亲眼见到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如何重新回到金陵来,竭尽一命还了七万亡魂一身清白。 人只要不死,能做的事情就还有太多。 只要不死。 ———— “可惜,我从不做与虎谋皮的交易。” “你…”她抬起头,人知将死往往能看透一些看不破的枉局,可她从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找不到。 “无论你提出交换的是什么,我都无法留你性命,更不能送你去悬镜司。我不欲骗你,你也不会信我,就不要多费时间了。” “这一剑,原本就该是你的,迟了些,却不冤枉。” 生命剩下的时间随着血迅速的流逝,她绝望的发现直至此刻靖王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在留心着自己是否为族人留下什么信息。 时至此刻,她才真的绝望了。 她下了一辈子的棋。 最后输在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对弈之中,而至死她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步走错的。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你恨我……为什么……?” 因为萧景禹,因为赤焰军,因为林殊。 景琰没回答。 刚刚他们找到马车车辙,他便让其他人在原地等候自己一人前来,就是为了和她做个了断。 可他不想告诉她为什么。 当年梅岭的林帅,赤焰军的七万将士,也问过为什么,可他们至死也没有得到回答。 至死求而不得的那份清明。 ———— 在最后,她看到了不远处一处高丘上的一骑白衣。 为了滑族,如果能自己这颗死棋,能把金陵的静水搅得再浑浊一些…… 林殊远远看着临死前转头看向自己这个方向的妇人,禁不住感到了恐惧。 她的容貌在昏暗的天色里已然看不真切,可他切切实实的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而自己的恐惧并非是为了她至死圆睁的双目,而是因为她胸口那把剑握在萧景琰的手上。 他看着景琰拿着剑,独自站立在一片霜白的枯草荒原之上。 只觉得寒意刺骨。 [琅琊榜]一世真【十八】(殊琰) 初七送走霓凰之后,林殊就去向皇帝辞行了。 梁帝却不这么着急让他走。 原本让林殊去东海就是为了分开他和霓凰,如今霓凰丧父,这桩婚事至少还能再拖上三年,所以梁帝也就没有一定要他回去的理由。 他留下来,能为自己所用是最好的,若不能,和景琰或者景宣亲切些,也是自己乐见的。 “其实太皇太后和你母亲都跟朕提过,让你这次回来就不用回去了。林燮如今也不在金陵,你也这么大了,该帮忙家里照顾母亲,或者你想自己开个府?” 开府需在大婚之后,而此时霓凰却无法成婚,这也是梁帝的一点心思。 在他心中,总还觉得林殊个没什么心机,能用些好东西利诱一下就欢喜得忘了别的事的孩子。 林殊还没说话,誉王便抢先一步道,“这是好事,我看不如就由儿臣来帮小殊选个风水好的地段。” 梁帝挥挥手打断了誉王说,“哪里用得到你,太皇太后早给他选了,是离着祁王府近一些的,又或者你想离得景琰近些?” 林殊上前一步跪下,“皇上。我还是想到处去历练一下。” 皇上有些惊讶的挑挑眉毛,却不太惊讶他的回答,眼睛都不抬一下的问,“为何?” “……现在屯田军军纪涣散,如今强敌环伺,实在不是可以安稳待在金陵的时候。”林殊说罢就递上了一张纸,“这是大渝新制的攻城兵器,他们这么多年犯我大梁贼心不死,一定会卷土重来,故而不敢松懈。” 梁帝捏着图纸打量再三,这样大的攻城利器,只怕是金陵的城墙也未必能承受。 他又问了这图纸如何得来,林殊一一详尽回答。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回汴州了,北境的那几处城池,你去替朕督查那里的军防,朕让户部随后拨银子去修整那些城池。” “谢皇上。” “只是这次,朕又要替你挨骂了,放走你,太皇太后和晋阳都不饶朕的。”梁帝笑道指了指他,“开府的事,等你这次回来给你当赏赐。” ———— 林殊出了书房正往下走,就听誉王在叫他的名字。 禁军统领蒙挚正走过来,和林殊打了个照面,看见他背对着誉王,正死死的皱着眉头。 林殊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其他人随意叫他小殊。除去军中兄弟,平辈论交的人里能这么叫他的只有靖王一个。 誉王往前快走了两步,赶上了林殊,“到底是武将,你可走得真快。” 林殊停下脚步,做出刚注意到誉王存在的模样,回了一礼问道,“不知誉王殿下有何事么?” “难道有事才能叫住你么。”誉王拍着林殊的肩膀,“几年未见你了,想念得紧。你这是要过完十五才走吧,找个功夫来我府上坐坐,叙叙旧如何。” 林殊刚要开口,誉王又道,“我刚巧得了黎老先生一年前开坛授业时的论著,你那时不在京中定然是没看过的,你回头来时,我拿给你看。” “是什么?”果然一听到是黎崇的论著,林殊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有两卷那么多,老先生学富五车,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得通透的。”誉王笑得更加亲近,“我看父皇是有心思让你留下来的,如今林帅不在金陵,更需要有像你这样的武将坐镇。” “如今的蒙大统领也是武艺非凡。”林殊说。 蒙挚忙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这个自然……只是我记得,本来蒙大统领两年前就可以调任到禁军中来,可他的调令却一再被景琰阻止了下来,才让他在各军中辗转了一年多……若景琰当时没有阻止的话,估计他早就是禁军的大统领了,也不会出内监被杀的事情。” 蒙挚觉得林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打圆场,“当时论声望资历,我还远远不够,靖王殿下大概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蒙大统领切勿妄自菲薄,我这个弟弟啊,有时就是有太多的顾虑,比如当年南楚战事,你请战出征,他大约是考虑到军队训练无人监看督查,是一力的反对,后来父皇也就应准了他,再后来,朝中也有人说要把你从汴州调回,还是他反对……” 蒙挚越听越生气,反倒是林殊,不仅听得认真,还跟着问了好几句,直到宫门口两人约好了第二天林殊到誉王府去拜访。 __ 誉王回了府,便叫人去准备明日林殊要来时的招待。 身边谋士劝道,“殿下何故要对林殊那么礼遇有加?毕竟林殊与祁王和靖王的关系匪浅……” “你有所不知,与祁王关系近的是林燮,林殊少年时还是和靖王的关系更近得多。” “既然是靖王的人,那殿下何故要留林殊在金陵……?” “他可不是靖王的人。” 誉王晓得林殊回金陵这几天压根没有去过靖王府,只是陪着霓凰郡主敲开了原本正在正月休息的各家店铺的门采买了一番,林殊在金陵无人不识,出手阔绰朋友也多,用几日的时间就买了几年用的布帛彩绢一应穿用,晋阳公主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还给穆青添置了许多小衣吃食,几辆车都装得满满的。 “林殊这个人虽然聪明,到底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脾气,最重义气,最恨的就是那些官场倾轧,阴谋诡计。景琰这些年的‘丰功伟绩’被我添油加醋的一说,他就算不和他绝交也不再屑于与之为伍。” “至于祁王兄,这些年来他脾性丝毫未改,不容于父皇是迟早的事。等他失势,林殊只能在我们几个皇子里选择的时候,我要他选我。” “那属下再去寻一些黎崇的书稿回来。” 誉王点点头,“像这样的能带兵又有兵权的人才不收为己用就太可惜了,可收服他不能用利,只能用情,书稿到底是个见面礼,假以时日,定要让他看到本王待他的真心才行。” “景琰啊景琰,你守住了金陵却丢了林殊和赤焰军,这招棋你可走得太失败了。” ___ 而这一边誉王一走,蒙挚就急忙把林殊扯到没人的地方,“你别听誉王那么说,我没事,靖王殿下绝对没有针对我的意思,包括聂锋的事,他也……” “虽然我信景琰,可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他现在也不愿意告诉我。” “你信靖王?”蒙挚松了口气,“那你还问誉王关于靖王的事,他能说什么好话。” 林殊一笑,带了一点他从未有过的寞落神色,“我问誉王是因为景琰不会告诉我这些年他到底做过什么,父帅知道得不比我多,家里母亲并不问这些事……金陵上下没人比他更知道景琰做了些什么,我不问他问谁。” “那你也没打算帮誉王吧?”蒙挚探着头有些紧张地试探。 “我嫌他恶心。”林殊眨眨眼,狡黠一笑,“所以恩师那卷书册可不能落在这种人手里,我得去要回来。” “小殊,我刚才听到说誉王说你要开府……” “开府是皇上的意思,分权而已。”林殊轻描淡写的点破,“我打算回军里去。” “你不留在金陵?” “留在这里做什么?” “帮靖王啊。”蒙挚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觉得这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答案。 出乎他意料的,林殊却摇摇头。 “离开金陵是我的意思,景琰也这么对我说过。此时的我若留在这暗潮涌动的金陵,一个不小心就会牵连父帅和林府上下。” “更何况现在的景琰根本不需要我帮他,我也不会……”林殊本来坚决笃定的语气慢慢低了下来,终究是没有说出后半的句子。 ———— 林殊是在过完十五之后走的,听说蒙挚聂锋夏冬还有景睿豫津去城门口送了他。 林殊没叫别的人为他送行。 所以景琰没去。 到了冰雪初融的时节,皇帝又把景琰召到了宫中,为的是内监被杀的案子。 “朕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只不过夏江偏偏这个时候病了,夏春和夏秋在查这件事时还被不明身份的江湖人打伤了……蒙挚到底是个武人,查案靠不上他。故而还要你在顺便去查查内监被杀的事。” 景琰知道这件事是天泉山庄所为,上一世他们投石问路杀了一队人,这次谢玉大概是对禁军统领位置势在必得,想将禁军的十二队人马都杀了,却不想不敌蒙挚,反而最后让蒙挚得了便宜当了禁军统领。 谢玉未达到目的之前,想必去查案的人都会遭遇不测。 而自己这一次却没有江左盟的江湖势力作为护盾,探查时必然会遇到凶险。 梁帝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这个命令的不妥,只是漫不经心的翻阅着卷宗,末了才似忽然想起来一样问道。 “前些日子你带人出城去了?” “是,儿臣听说流放的滑族人里有人逃了,就追了出去。” “追到了么,是谁?”梁帝从书案上半探身子,低声问。 “……是一个商贾家的小妾,在仆人相助下逃了出来。” “确定吗?” “带了两个滑族人去认过,她们都说不认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王族。” 梁帝怅然若失的点点头,心头的那把刀还在,他永远无法安枕,他随口又问,那人呢? 景琰平静回答,“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这件事,你做得不错。”梁帝又嘱咐了一句,“查案时带齐人手,多加小心。” ———— 叮嘱不错,却往往不能如愿。 接下内监案仅仅十几日的功夫,景琰的人马就遇到了两次埋伏。 这一夜他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了伏击,正与刺客缠斗时,忽然从树上落下一个蒙面人来,落在乱斗人群之中。 一下所有人都是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人虽然用黑布蒙着脸,却分明是个八九岁孩子的身形。 可这孩子的身手非常了得,有他的助阵,几乎没有片刻那些刺客就纷纷落败下来仓皇而逃。 “靖王殿下没事吧!”听到打斗声赶过来的蒙挚只看到几个刺客逃走的影子,不禁气恼的叹气,再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忍不住叫了出来。 “……飞流?” —— 并没有误会和质问,林殊没去问景琰。 他确实是生气了,没让景琰来送他,但他守着一颗心没变。所以誉王这一世仍然会错了情、(给誉王大大手绢) [琅琊榜]一世真【十九】(殊琰) “飞流” 短短两个字,让景琰全身一震,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猛地回头看向蒙挚。 蒙挚看到景琰惊讶的神色,也跟着发愣起来,忽然又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睁圆了眼睛看向景琰,激动得话都说不太清楚,“您也,也认得他!” 两人说话的功夫,被飞流踩在脚下的刺客自知不敌,只能咬碎了藏在牙后的毒药,在垂死之际,将一枚暗器对着景琰打了过去。 飞流忙伸手去拦,被蒙挚抢先一步将暗器稳稳的捏在手里,“有毒……看来这次,谢玉为了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是下了重手了。” 蒙挚看了一眼景琰身边跟着他的都是他的亲信,才放下心,“我稍后去拜访殿下。”说罢对还蒙着面的飞流说,“你来不来?” 飞流摇摇头,轻巧的就腾空而起到了树上,蒙挚一伸手竟然没有捞住,让他几个纵跃就逃走了。 他身法灵活轻功奇佳更胜于之前,而且一招一式里更有些蔺少阁主的影子。 景琰忍不住笑了,看来蔺晨找到了他,待他很好。 ———— 深夜,蒙挚从靖王府的后墙翻了进去,一路小心的到了内院,看到景琰正坐在院内,拿着那枚暗器细细端详。 房内昏黄的烛火明明暗暗之中,那微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难掩的倦意,恍惚竟有些当年梅长苏的模样。 于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道,“殿下何苦接下这个案子……” “若我不接,这个案子迟早是祁王兄的。这样的阴诡暗箭他如何会防?倒是夏江不必称病,只要再拖延一些时日,就大有借谢玉的手除去祁王兄的可能。” 蒙挚看着眼前的人。 曾几何时,萧景琰也并不会防范那些诡计谋算。 但上一世,为了林殊和祁王,为了天下和赤焰军,他成了不得不去面对这些的君王。 “若你真要一力抗下一切,为何不让小殊留下来帮你反而执意希望他离开金陵?” 景琰仿若无关喜怒般的平静说道,“林殊是赤焰军主帅林燮的独子,那么他会在我与祁王兄之间作何选择也是一目了然的。” “两年前我不让你进禁军,也是同样的道理。” “……”蒙挚的目光落在榻边墙上挂着的那张林殊所赠的朱红铁弓上。 在蒙挚心中,萧景琰是君,林殊是友,祁王是他们最敬重的人,即使听到景琰如此说,他也即刻就明白了这话中包涵的苦涩,“那时候,我还没记起来全部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飞流,也该能明白我如今做的事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再瞒你。” “我无意皇位,更不会害小殊和祁王兄,也不会像誉王献王一般姑息养奸,这些年我用的人都是真正的济世之才,用计除去的都是奸佞小人……蒙挚,我不要你帮我,只不要成为我的阻碍即可。” “当年…小殊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景琰沉默了好久,半响才盯着烛火缓缓说“‘选择您,是因为苏某别无选择’——这是当年的‘他’对我说的。” “祁王兄活着,于公于私,小殊断然不会选我。” “可您这次选的路,是不逊于当年小殊走过的艰险,而且你身边并无旁人相助……就算最后祁王殿下会顾念着情分放过你,你和小殊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办?难道要从此陌路吗?” 听到这句话时萧景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不过只有一瞬。 蒙挚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是一个登上过天下最孤独位置的魂魄。 他得到过天下,却也失去过一切。 如今他想要保护他曾经失去的,代价却是舍弃自己。 最残忍的是,他必须亲手杀死那个活在祁王和林殊心中,从未变过的萧景琰。 当年的梅长苏别无选择,现在的萧景琰也是。 “这些年我做的事,都是当年萧景琰不屑也绝不会去做的,将来我要做的事,无论是小殊还是祁王兄,都绝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待我了。” “至于其他,蒙挚,你认为‘我’必须要一个谋士吗?” 林殊战死后的二十年,萧景琰独自撑着这个天下。 何尝没有阴谋诡谲的暗涌,明刀明枪的厮杀,都被他一件件化解了。 “只要能下狠心逼自己,人可以做到好多事。” “殿下,可我听小殊说,你有一个帮你的谋士……” “他没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吗。”景琰晃着杯中的茶,他不爱茶,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你若是常来靖王府也应该见到的,所以小殊问起时,记得说见过。” “到底是谁啊?” “梅长苏。” 蒙挚握紧了拳头,短短的三个字,他却觉得如千钧重。 这个世上恐怕没有谁能比他更懂得这三个字的苦涩,而自己所能知道的,不过是这种苦涩的万一罢了。 于是他一掀衣摆跪了下来,“让我跟随您吧殿下。” 背对着他的靖王慢慢的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道,“你可知跟随我的后果吗?” “知道。” “我这次不是韬光养晦,而是要锋芒毕露的在朝上分庭抗礼,你若助我很有可能会被连累。” “是。” “也不会有任何人感激你,小殊不会,祁王兄不会,天下人也不会。” 蒙挚仍低着头,声音坚如磐石“是。” “既然如此……你便来吧。” ———— 蒙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飞身上了房顶。 一会儿只听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蒙挚再下来的时候,怀里扛了个飞流。 飞流一着地看到了屋子里的靖王,想起自己是要‘暗中保护’的,忙转身就要出去。 被蒙挚伸手一捞,就牢牢的把他拽回怀里,还高兴地拿胡子扎他。 飞流奋力挣扎,看得出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蒙大统领的怀抱不是谁都能挣脱得开的,憋得脸都红了还是徒劳无功。 景琰也难得的带了一点笑意,温言问,“你来保护我的?” 飞流停了踢腿,点点头。 “谁让你来的?” 飞流摇摇头。 “他不让你说?” “恩!” “那我猜……是蔺少阁主,对吗?”景琰笑着从桌子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点心递了过去。 “……唔。”飞流脸皱在一起,这个蔺晨没告诉他能不能说。 接过点心之后,放在鼻子边上仔细地闻了闻,才小心的咬了一口,“他说不让说。” 蒙挚在后面笑,靖王对付飞流还是有一套,“那你叫什么?我猜猜,你叫飞流!” 少年塞得满嘴的点心,答得含含糊糊,“不是。” “不是?”这下两个人都惊讶了,蒙挚把飞流的脸扳过来细看,顺便拿袖子给他擦了嘴边的点心渣子,“是我们家飞流没错啊,难道改了名字了?” “那你说,你叫什么?”景琰还是好脾气的笑,又给他了一块栗子糕。 飞流眨眨漂亮的眼睛,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叫小美人儿。” 正在喝茶的蒙挚一下子把水喷了出去。 入夜的时候,景琰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飞流有些无奈。 从前飞流就是这样看着病中的小殊。 “我不用你这样贴身的照看。” 飞流眼睛也不眨一下,安静的吃着橘子,“夜里尤其要看。” “谁告诉你的?” “蔺晨哥哥。” “那……你知道梅长苏吗?”他犹豫了片刻,才把那个他曾以为这一世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的说了出来。 飞流想了想,点点头。 景琰呼吸骤然停顿了一下,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带着一丝急切的颤抖,“你记得?” “蔺晨哥哥的朋友,不出现。” “你的意思说……蔺晨告诉过你,梅长苏是他的朋友,可是却不在这个世上。” 飞流点点头,很高兴这个人能听懂自己说话。 可这个人的表情,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难过。 ———— 七日内,天泉山庄包括卓鼎风在内的所有在金陵的高手都受了重伤。 而且几乎没有人看到伏击他们的是谁。 “谁又好意思说,自己败在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蒙挚不放心飞流,一直跳在屋顶上跟着看,如今回来,很是在景琰面前夸奖了飞流一顿。 “不过卓鼎风的武功是上了琅琊高手榜的,以飞流毕竟还是十岁的孩子,如何赢得了的?” “伤卓鼎风的自然不是一个人,我远远看着,来了好几位高手呢。不过飞流来之前,显然是刻意学了克制天泉剑的功法,一招一式全是照着薄弱点去的。”蒙挚揉揉飞流的脑袋,又说道,“不过啊以卓鼎风的个性,这次败在一个孩子的手里还输的这么难看,肯定是不能再找殿下还有其他人麻烦了。我这个麻烦算是暂时解了……可殿下也失去了捉拿天泉山庄的机会,要知道上次小殊可是摆了一个大局才扳倒了谢玉……你也要?” 景琰摇摇头,“谢玉没有上一世的军功和荣宠,我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蒙挚松了口气,“对景睿,小殊始终是觉得亏欠的。殿下这样……也很好,也很好。”他说道一半觉得不伦不类,说完之后看着景琰似乎没有介意的样子。 “谢玉做的恶还在。我不讨,也会有其他人来讨。”景琰对飞流说,“我这里有封信给蔺晨,若宫羽要来,我不会阻拦。”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殊琰) ——三年后—— 六岁的祁王世子开始习武骑射,萧景禹看着孩子举着细小的木弓用竹制的细箭稳稳的一箭一箭射入靶心,不禁欣喜之余感慨万千。 当年他也是这么看着景琰和林殊习武练剑。 这三年来林殊远在北境,而景琰虽然近在咫尺,却已经到了相见无言的地步。 霓凰大孝已过,太皇太后又把林殊和霓凰的婚事重提出来,晋阳长公主也几次催促,反而林殊和霓凰却对这件事似乎并不上心,一个在北境练兵,一个在南境戍守。 还记得林殊刚得了赐婚那阵,还说要帮景琰也找一个良配,到时一起成婚,拉着他满城的逛了好几日,那时候,只要自己拿婚事打趣他们,景琰就闷着声不理人一个人去演武场。 庭生稳稳的放下弓,缓缓吐了口气。 六年不碰弓箭,果然生疏了。 射了十箭,王妃忙过来给他擦汗不住的夸奖,却听不到祁王只字评点,庭生回过头,见到萧景禹望着自己怔忡着一言不发。 他心中此刻与自己在想的,恐怕是同一个人。 当年这双手可是挽得铁弓,每每春秋两祭都能把最大的一份猎物送到父亲手里的。 “你现在手里这把小木弓,还是当年你父王亲手做的呢。” “你射得很好,你七皇叔和你一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学弓箭的。”萧景禹提到七皇叔的时候,庭生看到母妃露出了不豫的神色。 去年冬日,南楚来的使团揭穿了萧景睿的身世,这件事虽然没有闹到明面上来,可终究是有关南楚,有损皇家颜面,皇帝虽然没有明旨申斥,但谢卓两家彻底断了往来,莅阳长公主也带着景睿暂住到公主府去,整个谢府和天泉山庄就在金陵和江湖上逐渐没落了下来。 她听侍女说,偶然看到那个指正谢玉雇佣杀手的女子就曾出入于靖王府中。 “有雷声。” 听到天边滚滚的春雷响起,萧景禹不禁露出笑意,“今年的雨水足,希望会是个好收成。” “父王要去查看春耕。” “是,你皇爷爷这两日病了,所以要父王去。要去的地方不远,不过去两三日而已,太皇太后身体也有微恙,记得这两日不要进宫搅扰她老人家休息。” 景禹看着儿子乖巧的点点头,随即又转身拿起弓箭练习起来,不禁欣慰。 这孩子实在让人疼爱到心坎里,笑语活泼却不顽劣,安静乖巧却不胆怯,上至父皇,皇室宗亲,下至仆人使役,都十分疼爱他。 尤其是在三年前冬日落水之后,他们更是对这个差点失去的孩子呵护保护到了日夜不离的地步,那之后一年里,太医嘱咐的药酒是一日数次的揉搓,承庭是一点儿病根都没落下,却听说景琰在冬日里膝盖却落下了酸疼的毛病。 就是这样的溺爱,承庭的性子在小一辈的皇孙里也是最随和谦恭的,一点没有世家贵公子那种乖张蛮横的气势。 ———— 正在一家其乐融融时,忽然有个侍卫领着一个面无人色的侍女急匆匆的跑过来禀报,“不好了,小世子的奶娘在整理小世子的物件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割伤了手,人就晕过去了,怎么也叫不醒,像是,像是中毒了!” 王妃脸上的笑意霎时间褪净,狠厉着声音问,“是哪个物件!” “是……是……小世子那件金丝软甲。” 啪的一声,世子手中那本该瞄准箭靶的竹箭偏离了方向,重重的打在了朱红漆的廊柱上。 ———— 景琰这一日收到了祁王府的传话,祁王妃请他去府上叙话。 到了王府内,得知今日祁王出门巡视春耕未归,而小世子还在自己的房中习字,景琰心中便有了一丝疑惑。 见到王妃是在偏殿,她正与两三侍女在抚弄谈论花草,见他来了,笑着招呼他去一旁的小桌上坐下。 这场景,与往昔并无二致。 “景琰,这些日子承庭开始习弓箭了,用的就是当年你祁王兄给你亲手做的小木弓。你皇长兄还一直记得你们的情分,至今留着那张弓。” “以前王府热闹,你和小殊都在,只是近些年,小殊在边关忙碌,你虽然在金陵,来得也越发少了。” 王妃似不经意的抬眼看了一眼景琰的神色,才继续说道,“还好有承庭在我们身边陪伴,也不算太寂寞。” “承庭十分乖巧听话。大家都喜欢他。” “是啊,记得他三年前落水,是你不顾隆冬冰水,跳下去救了他,为了这听说膝盖还落了寒痛的毛病,你皇兄愧疚懊悔到现在。” “皇长兄来送过多次药了,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过些时日就能根治了。” “那就好。不然你皇兄一下雪就要念叨一遍呢……”王妃将一盘榛子酥推到景琰跟前,“来尝尝,看我手艺如何?” 说着的时候,袖子碰到了一直放在旁边的锦盒,就这样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开了盖子。 景琰见王妃身边的侍女没有去捡的意思,便自己俯身下去,看到盒子中装的竟然是自己送给庭生的金丝软甲,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我记得你在庭生周岁的时候送了一件金丝软甲给他,不知是不是这件,你打开看看。” 景琰不知她为何如此说,便拿起那件软甲抖开,“……!” 碰到领子出的时候,指尖不知被什么割了一下,竟然流出血来。 景琰心下一惊,不由细看,那软甲领子的地方竟然镶嵌了一片极不显眼的刀片。 一瞬间,只觉得指尖的赤红直刺到了心里,耳边阵阵轰鸣。 苦笑一声,他终于明白了王妃找自己来的目的。 她既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是已经有了定夺,无论自己说什么,想必都会被护子心切的她当做狡辩。 眼下他最想做的是要找出到底是谁要害庭生,便压下心中难过,淡然承认道,“这是我送给承庭的那件。” 王妃故作惊讶,“……哦?那何故领口处会有一枚锐利铁片?” “送赠时我有细细查过,绝无这处。不知这件甲衣平日放在何处由何人保管?” 王妃身边的侍女答道,“都是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因为小世子年幼,不曾拿出来穿戴过。” “那又是如何发现的?” “是小世子的奶娘整理他的东西的时候无意碰到划伤。” “她人呢。” “殿下不知道?” “本王从何得知?”景琰反问,声音虽然不大,冷淡中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倒让侍女讷讷的退了半步,王妃代她答道,“奶娘中了剧毒,捡回一条性命,现在还昏睡着。” 原来刀片上的有毒,而自己如今也被划伤,却并无中毒。 刻意新换了刀片,为了试探自己。 景琰任由手里的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 “原来王妃嫂嫂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景琰,我是不信的,只是我太害怕了……” “若觉得我有罪,不如现在就将此物送去刑部或者悬镜司细查。”景琰站起身行了个礼,“言尽于此,景琰告辞了。” “殿下!”那侍女忍不住往前一步,“恕奴婢多问一句,当日小世子落水时,御花园除了那个中毒的宫人以外是否只有殿下一人?” 景琰骤然停住了脚步。 并非是因为侍女的话,她的话是自己一时冲口而出还是祁王妃的授意此刻都不重要。 他看到躲在廊柱后面的庭生的身影。 那个在掖幽庭里每次见到自己都会笑着跑过来的孩子,会缠着自己练剑下棋的孩子。 那个在最后守在自己身边,叫他父亲的孩子,那个自己愿意用性命去护着的孩子。 从此他会恨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遍体通寒,后悔了自己这一世的决定。 因为他发现他这一次什么也没有了。 皇长兄,母亲,小殊……连庭生都不在了。 他走之后,庭生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 偏殿内乱作一团,王妃似乎是哭了,其他的侍女在忙着安慰她。 他走到廊下地上留下的一滴赤色的痕迹前,蹲下身怔怔地看。 ———— 萧景禹在外巡查时就一直挂心府中,故而巡查之后只留了身边的几个官吏在当地督查春耕,自己带着一队人匆匆的纵马回了金陵。 当晚回到王府时,就见承庭在正厅里红着眼睛等他。 萧景禹心中一震,自从承庭懂事起,就再未见他哭过,忙把他抱起来问是怎么回事。 “父王,孩儿很喜欢那件金丝软甲……不要让母妃把它送到悬镜司去。” “……你说什么?” 中毒之事一出,因为出城巡视的时辰不能耽搁,萧景禹当日匆匆下令让府内暗查这件事,但也明令绝不可外传,如今怎么承庭会知道这件事,还提到了悬镜司。 “怎么回事,”萧景禹厉声问一旁正准备去叫王妃的侍女们,“说!” 那几个侍女从未见过平日温和宽仁的祁王发这样大的火,吓得一下跪在地上,“今日晌午过后王妃叫了靖王殿下过府叙话,拿,拿了那件金丝软甲出来,问了靖王殿下几句。” “悬镜司是怎么回事?” “是靖王殿下自己说的,说王爷若是怀疑,尽管拿到悬镜司去查就是了……” “忘了三年前除夕世子落水的时候是谁舍命去救的了吗?”祁王厉声质问满屋子跪着的下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小世子抽噎着小声说,“侍女姐姐记得的,她问七皇叔,除夕孩儿落水时,御花园除了那个中毒的侍女以外是否只有七皇叔一人?” 孩子一字字的慢慢重复,用漆黑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那跪着的侍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听到下人来报的王妃匆匆赶了过来。 其实作为一个聪慧的女子,她心中也是有疑窦的,只是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没有办法无视掉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威胁。 奶娘和几个侍女的说辞加上近年来景琰的变化,让她不得不去疑心。 她晓得夫君不会允许她这么质问景琰,他从一开始什么都没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坚决的否定了萧景琰的可能,还严禁所有人外传上报刑部,甚至不许人去靖王府询问只字片语——就像他这些年来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诋毁景琰一样。 可这些年,萧景琰何尝不是一次次的背叛了他兄长的维护和信任。 能让她消除这份疑心的方式只有把他亲自叫来问话,其实从景琰毫无芥蒂的捡起那件金丝软甲被划伤手开始,她的疑虑就已经减轻许多了。 她小心的衡算过每一句话,都可以投石问路却不至于太过直白。 除了最后侍女说出的那句话。 要解释的不止千言万语,她看着自己的夫君抱着承庭上了马,未来得及说上一个字。 离开之前,萧景禹叹了口气,对她说了那句他说过许多次,她却永远不会真正明白的话。 “景琰是我的弟弟。” ——待续—— 飞流保护了景琰到天泉山庄的危机解除就回去了,他没有留在景琰身边,这个后文会解释。 我记得有姑娘在评论里说过,祁王不懂权谋是他的弱点,却不是他的错处。 我也相信,景琰林殊林燮护着的祁王,是一个值得他们如此相待的人。如果没有他对景琰的绝对信任,这次事件绝对是夏江用来报复景琰最好的时机。 (之前放出的段子里有庭生五岁时去见遇刺的景琰那段,时间上被推后了,因为随着文章继续我也在不断修改)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一】(殊琰) 祁王和世子到了靖王府,由战英引着一路往里走。一路上祁王细细问了靖王近来的起居,战英一一回答。 一向稳重的小世子此时却显得焦急,等不及便挣开了祁王的手,自己往内院跑去。 景琰刚刚又认真核对了一遍滑族流放之人的名单,才发现自己之前疏漏的一件事。 他和梅长苏所知的滑族探子,都是在赤焰案之后的。 而在赤焰案中就已经全部查抄的祁王府若有暗棋,他们是无从得知的。 如今璇玑公主已死,金陵没有了红袖招,秦般若至今未曾现身,这两人群龙无首地被困在祁王府,如同困兽只能做殊死一搏。 景琰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察觉,于是忙写了书信让人去查。 部下领命而去,同时送上了一封刚到的霓凰从南境的来信。 [妹闻北渝扰边,殊兄御敌之际,身被数创,虽言无大恙,然妹实忧悬不能须臾忘心。云南北境悬隔千里,纵托鱼雁,月余乃至。金陵天子所在,通达万方,报马日日驰来,谨乞借问殊兄安否?霓凰顿首再拜] 原来小殊在与大渝残兵交战时受伤了。 “御敌之际,身被数创”,短短八个字,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激烈的生死相搏。 霓凰不知道,他和小殊上一次通书信是在半年前,寥寥数字。 以往分开时,都是林殊先洋洋洒洒几页的写信给景琰,景琰收到信后当日便回复之后送出,如此往复。为了这个,卫铮还笑过两人的鸿雁传书比聂锋那个有妻室的人还要频繁得多。 在信封上写了林殊两个字之后铺开信纸,景琰提起笔怔忡了半响,一字未落。 上一世的林殊十九岁死在梅岭,景琰把自己放逐到边关战场,梦回时他听着边关猎猎的风声,曾多次想过当日梅岭的惨状,想着想着又从那冰火地狱中跳脱出来,幻想着若没有赤焰案,小殊还平安地在这个世上,他们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并辔策马于江湖,会去到哪里,看什么风景。 那时的他想了很多很好的事。 却想不到这一世,他与二十五岁的林殊,竟然已经无话可说。 ———— 庭生站在门口,看到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只穿着一身单衣的景琰提着半干的笔怔怔地盯着信纸,那侧影就像院中凋落的梅树一样只剩一副枯瘦却无生机的傲骨,让他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七皇叔”就跑过去扑在景琰怀里。 景琰一愣,下意识的抱住了那个暖暖的身子。 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原来是冰冷的。 “景琰……!”祁王进门时见到弟弟是这个表情,几乎错以为他哭了,谁知再细看时他眼里并没有水意,只是如同这春雨夜一样黯淡着。 “皇长兄。”景琰起身相迎,声音低沉着波澜不兴,“这么晚来,想必是为了金丝软甲的案子。” 本来说的歉意被景琰恭敬疏离的一礼挡了下来,祁王本来想拉住景琰的手又垂了下去。 “父王,七皇叔的手被割伤了。”庭生说着便从怀里拿出干净的小布巾来,牵住景琰的手笨手笨脚的包裹起来。 一个不小心,原本就只是草草涂了药的伤口就被他碰开了一个小口,往外殷殷的渗着血。 祁王一把把儿子抱开,自己去桌上重新拿了药来,给景琰重新包扎起来。 只是父子两个一样的笨拙,包完之后景琰只是抬了一下手,那松松垮垮的布巾就掉了下来。 祁王紧皱着眉看着那布巾上的血,“景琰,今日的事情,再不会有了。” 景琰点点头,神色中并没有被冤枉之后的委屈和愤怒,只是平静道,“今日只是个误会罢了。” 庭生往前走了两步,捧住了景琰的手细看,“……流了好多血。” 景琰把孩子揽到怀里摸了摸头,放轻了声音安慰,“七皇叔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点血根本不疼的,明日就好了。” 小世子眨着眼睛偏着头说,“可奶娘手上的就没有这么多血。” 小孩子一句无心之语让两个兄弟恍然一惊,对视了一下。 既然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又在领口这样容易抓握的地方,怎么会只割了这样浅的一道伤? “承庭,你这件衣服平日都放在哪里?” “与其他皇爷爷给的宝物放在一起。” “父皇平日赐给他的都是一些小件的奇巧玉石器物,既然不跟衣服放在一起,又怎么会在同一日整理出来。”祁王皱着眉思考了片刻,“可奶娘是早些年入府的,加上她这次中的毒实在凶险,救了许久才保住性命,才没有人想到去怀疑她。” “这样的一个局,若只有一个人未免不够稳妥,”景琰此时想到的是当年害得自己和梅长苏差点决裂的那场阴谋。如今立场置换,昔日错怪于人的自己又有何资格怨怼,只是如今事关祁王与庭生,“那个站在王妃身边的红衣侍女……是否和奶娘是一道入府的?” 萧景禹沉吟了片刻,他虽不喜欢谋算却并不愚笨,只片刻就得出了结论,“……她们的目的并非是承庭,而是你。” “若非皇长兄拦着不让上报,此刻我只怕身在悬镜司。” “她们……是滑族人。” 滑族的事是兄弟之间的一个心结,祁王并不赞成如此严苛的对待滑族人,几次请求梁帝,让那些无罪的滑族人回到金陵生活,只流放那些存于各府中的细作。 梁帝为此大怒,怒叱他明明滑族人要害的是你的儿子,连景琰说不要放过她们,你这个做父亲的却要替她们求情。 萧景禹不是不恨,只是无法认同一人有罪要罪累一门,更遑论是现在的罪及一族。 但眼下他却真真切切的见识到了滑族人的手段。 想到她们奸计得逞后景琰可能会有的后果,就让平日温和宽厚的皇长子捏紧了拳头。 “景琰,这件事皇兄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小世子本来也要起身告辞,蓦的看到桌上那张空无一字的信纸,转口道,“父王,孩儿想留在这里……” 景琰转念一想,皇长兄此去,祁王府中今夜怕是不能安宁了,无论结果是什么,那样的场面确实不适合庭生这样的孩子看到,“那明日我再把承庭送回去。” “也好。那……”祁王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如今的景琰沉稳坚韧,早不是当年那个受了冤枉需要皇兄抱在怀里安慰的孩子了。 “我先走了。” —————— 此时在誉王府里,萧景桓正与一个红衣妙龄女子秉烛夜饮。 那女子正是景琰久寻不得的秦般若。 因为滑族在京中的势力已经削去绝大部分,秦般若无法,只能辗转多地躲藏,直至她一直依赖的隽娘也没了音讯,走投无路的她打开了锦囊。 两年前,她带着师父璇玑公主留给她的锦囊敲开了誉王府的门。 ———— “那两人都是师父从前贴身伺候的人,一心追随师父。师父是想有朝一日用她们一举扳倒祁王用的,故而除了师父以外,她们并不听其他人的使派,大多数滑族人也都不认得她们。她们平时蛰居祁王府之中甚少主动与外界接触,她们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打探出师父已经离世。我回到金陵之后多方联系才在近日联络到她们,年长的那个即刻欲随师父于地下,我想左右是拦不住她了,不由用她的死做些大文章,她一听也答应了。” “只不过听说她没死。”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我想她拿起那件软甲时,还是下意识避开了锋刃最利的地方。不过左右她是活不成的——诬陷靖王的人,祁王是绝不容得她的。”般若勾起朱唇来浅笑道,“年轻的那个姐妹还愿意继续为我所用,这次就只是在旁边帮衬着说话罢了,想必祁王是怀疑不到她身上。” 誉王摇摇头笑道,“那两人布的局格局太小,她们只怕是寄希望于这个案子被报到悬镜司之后,夏江追查时,能再栽赃景琰一些更有效的证据。可她们漏算了我那祁王兄对景琰的维护,任凭多少的证据,祁王一句不准上报外传给封得死死的。” “故而她们情急之下才在祁王妃面前挑唆,让她起疑心,又提到三年前除夕夜的事情,暗指是萧景琰自导自演了祁王世子落水一案,为的就是挑拨二府的关系。” “萧景琰连姨母的藏身之所都找了出来,何以会漏掉这两个人?” 提到萧景琰三个字,秦般若的眼神中流露出阴狠之色,“以他的性子,若知晓那两人的存在,只怕是要第一时间除去的。如今已过三年他仍未动作,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也不晓得那二人的存在。” 誉王点点头,“你这招连环计不错,只是那些东西都放置妥当了么?” “这一下没费什么力气除了滑族的内应,就算是多疑如萧景琰也该松懈了。却不知咱们后头还有一招等着他们。” 两人正在说的时候,有探子来报,“祁王府有马车出城了,车上正是那两个人。” 般若微微一惊,“两个人?” “……都死了,属下粗看了一眼,都是中毒死的。” 誉王皱眉,“那个小的也死了?如今我们岂不是没棋可走了?” “无妨,东西已经放置好了,按道理来说这两个人都无用了。” “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机,看这招师父早就布好的棋何时能用了。”般若低头抿了口酒,“料峭春寒正是难熬的时候,殿下虽不贪杯,也再饮一杯酒去去寒气吧。” —————— 祁王离开的时候,景琰微微蹙了一下眉。 多年父子相处的默契,仅仅一个颦眉,庭生就知道景琰在担心什么。 他倒不怎么担心那两个滑族人的生死。 父王或许会心慈想要放她们一条生路,但母妃绝不会放任她们活着离开金陵。 “承庭。” “……是。”并未听惯景琰如此称呼自己,庭生愣了一下才回过头来。 “如今已经开始习文了?” “是。” “你来,”景琰冲他招招手,摊开了梁国的疆域图,让他坐在自己跟前,就像是从前一样慢慢的教他去念图上的字。每说到一地,就把这一地的物产农耕屯兵细细说给他,到后来,就讲起了这地的民风和水利。 景琰心里清楚,这么小的孩子听不懂这些。 可想到从今以后他们只能越行越远,这样在灯下与他坐在一起的机会,只怕此生不会再有,就忍不住想把自己知道的,想要告诉他的全都在这一夜说完。 这个孩子如今有母妃的疼爱,高贵的出身,周围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不知要比当年住在靖王府时幸福多少。 他如今什么都有了,这很好。 景琰心里想着,真心的觉得高兴。 还有许多想要叮嘱的,可到了嘴边,只剩下了一句,“七皇叔永远不会伤你……你要记住。” “侄儿明白。” 他当然信。 从掖幽庭相遇那一年起,萧景琰就是这么做的。 庭生非常清楚,他这一世想要保住的赤子之心里,有自己的一份。 上一世他一直愧疚,让自己十一年一直生活在掖幽庭里,受白眼冷语,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小心求存,而即使赤焰翻案之后,仍然无法让自己的名字回归宗室认祖归宗。 所以这一世他把这一切都还给了自己。 祁王世子,万千宠爱,众星捧月,锦衣玉食。 庭生明白景琰心里所想所念,知道他一定不会希望自己拥有前世那段带着仇恨和屈辱的记忆。 不用去小心翼翼的提防惧怕,而是心安理得的接受周围人毫无条件的宠爱。 只要不碰到他的底线,他便会一直扮作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不卷入争斗,不过问两府的事,过父亲希望自己过上的生活。 ——他的底线就是萧景琰。 只是现在的他,能为父亲做的事情太少太少。 所以他可以忍耐,等到自己再大一些与他相认。 一直到随着父王来时,他都是这样的打算。 可就在刚刚,景琰像是永诀一样的口吻,把他毕生所知所悟都一件一件说出来叮嘱自己的时候,让庭生觉得不对起来。 不只是对于孩子太过生涩的内容,还有那种淡然得像是放弃一样的语气。 景琰把每一地细细讲来,却又仿佛心思并不在其中,甚至恍惚中说出了本该几年后发生的干旱如何应对,也全然没有警觉。 讲到后来,他只是在木然的发出声音。 他这是在道别。 他心里认定自己终有一天会与他陌路——就像是林殊与他一样。 所以他必须趁着今夜把要教给他的东西说完。 像是要了尽这一场父子缘分一样—— 庭生骤然攥紧了手指,把地图生生扯开了一角。 “罢了…你还太小,记不住这么许多。”景琰被打断,宛如大梦初醒般沉默了片刻,平静地收起那张图,“夜深了,我让人给你准备房间。” 起身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叮嘱,“那件金丝软甲……你在以后能去春猎秋猎的时候,都要记得穿。” 见孩子没有回答,他才想到,眼下出了下毒的事,那件软甲只怕就算不扔掉也不会再穿了,苦笑了一下,“若你不喜欢就算了。” 却听那孩子开口反驳说,“那是父亲送的东西,孩儿丢了性命都不会扔了它。” 景琰仿佛没有听懂刚刚的话,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笑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在他面前的孩子跪了下来,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叩拜父母的大礼,才抬起头来清清楚楚的说道,“孩儿叫祁王殿下一直叫的是‘父王’。‘父亲’二字对我而言,无论前世今生,从来就只有一人。” 过了许久,桌上原本氤氲着茶香的茶冰冷下来的时候,景琰才走近前来,迟疑地轻声问道:“……是庭生吗。” “是,父亲,我在。” -------------------------- 本文用的是电视设定的年纪,景琰和林殊同岁。 信函内容是问了基友古川的,我古文不好><庭生还是和景琰相认了。庭生对他祁王还是很敬爱的,作为儿子他会尽孝。但作为上一世唯一给了自己温暖和保护的人,萧景琰对他是唯一且特殊的亲人。 景琰是个很执着的人,却没有那么坚强,这两个词虽然都是形容精神坚韧的,意思却不一样。固执执着代表了他能逼着自己往前走,而无关他精神是否能承受这些重压。长嫂祁王妃的猜疑和他与林殊的渐行渐远的疏离带给他的打击要比他想象得要疼得多。庭生本来不欲现在相认的,但他意识到现在必须要景琰知道自己还在他身边。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二】(殊琰) 这一夜,父子同榻而眠,聊了半夜的话。 景琰想起庭生初来府时虽然才十一岁,却已经十分沉稳了,万事不需要自己操心,故而如此亲近的机会极少。 只有一次,庭生病时,自己彻夜陪在他身边,和他讲了一夜故事。 景琰并不知道什么神鬼传说或者民间轶事,他能回忆起来的快乐的点滴都是和一个叫做林殊的人相关的。 庭生听了很多关于林殊的事,直到他长大以后,知道林殊就是梅长苏的时候,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大惊讶。 能让父亲露出那样的笑来的,天下大概只有林殊这一个人。 当梅长苏死在北境的那一刻,萧景琰的结局也就已经注定了——之后的二十年,不过是他在还一个他原本也没有欠下的债罢了。 庭生非常清楚景琰现在在做什么,也清楚这样做的结果。 据景琰说,除了他以外,蒙挚和蔺晨也有记忆,可和自己一样,他们帮不了他太多。 蒙挚是禁军统领,在朝堂上并帮不上什么忙,私下里他的行踪又太过引人注目,加之此人耿直,能用到的地方并不多。 蔺晨虽然帮忙打压了谢玉,可他这么做并非完全是为了襄助景琰——只不过是因为谢玉曾害了梅长苏罢了。 “父亲身边可用之人太少,琅琊阁若能调派些人过来……” 景琰一笑,“蔺晨和我不是朋友,他的朋友是江左梅郎。” “上一世梅长苏是替我上的战场,这一世我让梅长苏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上。” “于情于理蔺晨甚至不能怪责于我,他心里一定难过……何况这一世我在争权,何其凶险,我也确实不想琅琊阁卷进来。” 确实,上一世蔺晨除了帮父亲解毒那次,在二十年来他未再踏进金陵一步。 父亲离开的那晚,他冒雪等在金陵城门口,交给策马入城的自己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 昏暗的雪夜里蔺晨的神色看不真切。 只听他说,“我不喜离别,让这支梅花替我送他吧。” 庭生与蔺晨生平不过见过数面,大半还是小时去苏府受教时遇到的。 蔺晨有惊世的才气和凌然的傲气,记忆中无论是什么时候,有他在的地方便都是热闹。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蔺晨用那样安静的语气说话。 ———— 祁王府的金丝软甲案在转日就解决了,祁王妃连夜送走了那两个仆人,不过大概是因为天黑的缘故,马车出城不久就迷失了方向,摔到山崖下面去了。 萧景禹送了王妃亲手制的榛子酥来,景琰笑着拿了一块,说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三日后,北境的捷报传来。 原来边境一个小城经常有小股大渝军队扮成盗匪滋扰,林殊听说后,便带着三百轻骑趁雪夜出城,在马蹄上绑了干草,悄无声息的绕过对方的三个岗哨,横渡结冰的江面偷袭了江对岸的敌营。 这一战从月明战至天际曦白,斩敌两千人。 一时金陵城中,都在传说林殊夜战十倍之敌的故事。 ———— 半月后,林殊带着大渝守将的首级回到了金陵,那时正好是林殊生辰的前一日,林府请了许多人给他庆祝生辰。 林殊许多朋友都得了邀请,景琰也是,入夜之后林府挂满了灯笼,更衬托得厅堂里热闹喧嚣。 景睿和豫津也来了,景睿经历了大变故,神色多了些稳重气度,举手投足间进退有度,而豫津虽然吵闹,但言语里灵气逼人,因为担心郁郁寡欢的景睿,便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夏冬和聂锋相携而来,话说不到三句,便与林殊拼起酒来。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客人里和林燮熟识的多,也多是仰慕祁王的人,所以见到景琰时,谈话虽然恭敬却也十分疏离。 景琰倒不十分在意。 他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林殊,虽然晓得他是骑马回来的,伤势应该无碍,却仍然不放心。 如今看到三年不见的他笑着和夏冬饮酒,不禁也跟着放下心来。 他又想到那不过百字的战报,想着雪夜里轻骑而出的林殊,手中的长枪在月下舞动如银龙,在敌人中呼啸往来,策马笑傲。 他想,这样意气风发的林殊是自己换来的。 值得的。 言豫津凑上来悄悄说,林殊哥哥,你不喜欢哪个告诉我,送给我得了。 林殊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一个,那就这个吧。 豫津高高兴兴的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又吓得恭恭敬敬的放了回去。 谢绮好奇的凑过来,“豫津哥哥,怎么了?” “那个礼物是靖王府送的。” “靖王殿下……怎么了?” “林殊哥哥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尤其尤其是靖王殿下送他的东西,以前我碰了靖王殿下送他的枪缨,他差点要把我挂在府门口去!这个东西我若是真的敢要,林殊哥哥会要了我的命!” 穆王府也在这一日送来了礼,林殊爱喝的茶喜欢的物件,也不管是不是贵重的,全都一件一件仔细码放好,满满的一箱子。 客人见晋阳公主眼里都是笑意,有心思灵透的,便又把林殊和霓凰的婚事重提了起来。 晋阳公主便笑着说,“我不管别的,只是他这次回来我可不要他再走了,就留在金陵。这里多热闹,你朋友也都在这儿。” 林殊只是笑着不说话,悄悄向着原本站在树下的景琰看过去,却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刚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一声春雷。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客人们都慌不迭的到了厅堂里躲雨。 豫津见谢绮为今日刚做好的衣裙弄湿了而气恼,就笑着安慰她,要知道这春天的雨都金贵得很,你就想着是金珠子掉到自己衣服上了。 景睿看着外面越发大起来的雨,有些忧色,“万事过犹不及,今年的雨太多了些。” ———— 这一日本来是沐休,景琰却一早接到旨意进宫面圣。 到了书房,果然看到户部工部兵部的大臣都在,还有林殊也在。 “今年从立春起雨雪就没断过,雨水是丰沛了……可过犹不及啊。”梁帝翻着桌子上的奏章,“各地陆续都有凌汛灾情出来了,你们这次来为的也是此事吧。” “听闻南方已有好几处出现了河水漫过河堤的事,不过未成大害。”户部尚书说道,“可赤羽营主将林殊在回京的路上路过淇水,发现那里的河堤居然已经大半老旧。” “林殊,可有此事?” 林殊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那河堤如今已经有多处毁坏,只怕不用洪水,只这稍暖时候开冰时就会冲破河堤。” 梁帝听得皱眉,这淇水一带确实发过洪水,可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工部尚书上前一步道,“臣特意派人去查看了,堤坝确实腐朽不堪,下游又是千顷的良田,还住着几千户农家,若是开春冰融之后冰水决堤只怕要对农耕有影响,到了夏季雨水更多的时候更会冲毁房屋。” “只是淇水一带屯田军人数不多,加上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时间紧迫人手又不足。” “那你们说,要怎么办。” 工部户部兵部便一起跪奏,要求调离现在金陵守军的半数帮助加紧修理河堤,这样至少赶得上在初夏之前修好,否则这一带的人便都有死于洪水的危险。 三个人似乎早就有了默契,调兵的部署,所用的钱款还有物资的筹备运输都一一细细说了。 梁帝似乎在认真听着,也不置可否。 末了,忽然问了一句,“景琰,你怎么看?” “儿臣觉得不妥。” 林殊猛地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景琰。 “金陵的守军是为了防卫都城,尽是精锐。如今精锐尽出,若被有心人利用那整个都城便守不住了。” 梁帝十分满意的点点头,称赞了两句。 林殊忍不住与景琰争执了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景琰并不擅长争辩,与人说话时气不过便干脆不多做解释,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那时自己对他说,以后你说不过我来帮你说就是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眼前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寸毫不让的人又是谁? 饶是林殊口才绝佳心怀韬略,仍然欠缺一份岁月磨砺出来的稳重不惊。 更让他心寒的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为君上者都绝不能轻贱人命。 而眼前的萧景琰,只是为了附应皇上的想法就不顾近万人的性命。 这不是他认识的景琰。 怒到极处,林殊口不择言,“你将来要背上近万条性命安坐在这固若金汤的金陵城中吗!” 景琰非常清楚,梁帝绝不会允许军队远离金陵,眼下就算这些官吏跪穿了这里的石砖,也挪不动一兵一卒。 他也记得,这一年的春季虽然多雨,但到了夏季骤然干旱下来,河道并未泛滥,故而淇水的堤坝大可以等到秋收之后再去修复,且秋冬两季时间足够长,不必调用军队。 可面对林殊,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林殊。”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他们争吵的梁帝开了口,“你刚刚那句,是对亲王说的话吗。” 林殊一愣。 景琰也愣住了。 三个大臣看着刚才陈词激昂的林殊,看着他眼中的火一点点沉寂下来。 林殊对梁帝跪请罪道“臣失礼。” 梁帝摆手让他起来之后,只见林殊又转过身,对着景琰,直直跪了下去。 景琰浑身一抖,怔忡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林殊,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天,密道里那个被斩落在地的铃铛。 梅长苏脸色苍白的跪在自己面前。 【殿下……】 林殊说,“方才多有冒犯,请靖王殿下恕罪。” 景琰听着他平静地说话,觉得周身冰冷,嘴唇张了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梁帝阴沉着脸色挥了挥手,“这件事也不能缓办,户部先把所需钱款写奏章报上来,工部看看有什么缩短工期的法子。” 兵部尚书还要说话,却被梁帝一眼瞪了回去。 梁帝瞥了一眼一旁的林殊和景琰,重重叹了口气,他虽然想要景琰帮他反对工部等人,却也不想他与林殊交恶,“今日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你们两个回去前先去看看她老人家。” —— 太皇太后正在喝药,看到林殊和景琰进来,马上高兴地对他们招招手,“你们两个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一刻也分不开。”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从前的形影不离,到现在的三年不见。 “小殊,你瘦了呀。” “太奶奶……” “景琰,景琰更瘦了……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太皇太后有些心疼得摸着两个孩子的脸,“快,快吃些点心。” 说着往两人的手里一人放了一块榛子酥。 林殊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看着太皇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女也露出的难过的神色。 这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终究是禁不起病了,这一病竟然糊涂起来,有时连人都认不清了。 见林殊犹豫,太皇太后慈爱的问道,“小殊你怎么不吃?你不是最爱吃榛子酥的吗?” 林殊不忍说破,便忍着心里难受,强笑着要把榛子酥往嘴里送。 却被景琰一把夺了过来,“太奶奶,我也喜欢这个的。” “景琰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欺负小殊,抢他点心吃。”太皇太后佯怒着在景琰的肩上拍了两下,“好好好,多少点心都有,都给你们吃,景琰啊,成亲了吗?” “没有。” “那有喜欢的人了吗?” 景琰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那要尽快啊……啊,那他喜欢你吗。”老人家又笑眯眯的问道。 景琰也低头笑着回答,“他喜欢过的。” ——待续—— 如文章里说的,景琰助力并不多。 有人问过蔺晨蒙挚庭生怎么注意到景琰是转世的。 蒙挚是在喊出飞流之后看到景琰的表情才注意到的。 庭生要更早,真说确定是在景琰在他落水的时候喊出他的名字。 【这两点我写文时都提到了的。】 而蔺晨则是推测了,从景琰的很多行动都可以明白的推测出这个答案,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知情者。 再说蔺晨,我觉得他和景琰的关系不能算是朋友,他们一个是梅长苏的朋友,一个是林殊的朋友。 至少他们之间是不承认朋友关系的。但蔺晨 会在景琰遇到危险之后第一时间赶来,景琰也会站在蔺晨的立场替他设想,甚至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也不曾主动要求琅琊阁的帮助。 这种关系很微妙,却也是一种默契的相知。不知道我是不是把这种感情准确的表达出来了。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三】(殊琰) 这一日誉王从朝上回来,春风满面,般若笑着接过他脱下的带着雨珠的披风放在一旁的香炉边熏干。 只听誉王不等她问便笑着说道,“我就说过,不必我们离间,靖王和祁王必然反目,如今真让我说中了。” “听殿下的口气,是淇水堤坝那件事闹大了?” “今日在朝堂上,祁王带着三部十余个官员再请调守军修整河堤,说是算了日子无论如何也要在一月之内重新加固,与靖王争辩了一番没讨到好,还落了父皇的一番斥责。你没看到,下朝的时候,祁王兄的脸色是青白的。” “这事倒奇怪。”般若倒不关心淇水那些人的生死,只笑道,“靖王也是督办过修筑堤坝的人,怎么不懂得水患的可怕。” “他哪里是不知道,父皇不愿意动用护金陵的守军,他是摸准了父皇的心思才说的。”誉王饮了口茶,“可那淇水下游的农田是金陵每年主要供给粮食的地方,那里的人听说会有水患,如今没有举家逃走反而还在耕作,为的是金陵这一年的口粮。” 誉王冷笑一声,“而景琰呢,却要说什么‘看天气今年夏日应该雨水不多’,我还特意找过人问了,连擅长观天象的人也说今年主水,雨水丰沛是必然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些言之凿凿。我倒是要看看,夏季大水漫过堤坝的时候,他还能有什么说辞。” “他是顺着皇上的意思说的,皇上顶多斥责两句罢了,怎么会真的罚他。” “所以这次祁王也气急了,今日在朝上直接说‘为君为臣,既然居于万民之上,无论是为了何种原因,都不能置百姓性命于不顾。’又说‘入夏有雨无雨先不提,无论是谁如今都不能算准,可你又怎能敢拿万条人命来赌!’” 般若道,“靖王自幼是跟着祁王殿下的,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他自然是灰心失望了。” “听说祁王昨晚就把景琰叫到府上去斥责了一番,可有什么用?今日上朝该如何还如何,全然没有退让之意。” “之前竟从来不知靖王殿下的口才这么好,改日有机会真该好好见识一下。” “光是口才是没用的,如今朝臣里那些耿直的,讲究的是要以德服人。如今出了这样一桩事,原本支持景琰的人也有些不满了,今日我看沈追还算沉得住气,可刑部还有工部的几个人气得厉害啊。” “殿下可以趁此良机收拢过来一两个人。说不定能探查到靖王的秘密。之前滑族人在各个府中都有眼线,唯独靖王府,因为建府晚,加之靖王府内侍女都是他建府时带来的静妃给他挑选的人,靖王府对我们来说如同铁桶一样密不透风,半点消息都探不到。” “其实借这个机会,大可以好好打击靖王的。”誉王有些惋惜的搓搓手,“夏江我也是不懂,明明杀了他心爱女人的人是靖王,为何他执意要先扳倒祁王?” 般若幽幽一叹,声音阴冷下来,“还能因为什么……祁王坚持裁撤悬镜司,而靖王则是反对他这么做的。说到底,于夏首尊来说,师父的性命,终究比不过他的权力和地位罢了。” “罢了,利同而合。我们先用夏江铲除了祁王也好,景宣不足惧,只是那越贵妃是个麻烦,至于景琰……若林殊能投靠我,也许能用林殊在他心口插上一剑。” “十日后就是春猎了,趁着这次林殊在金陵,殿下不如把他叫来好好聊聊。” ———— 自从太皇太后那里见了一面之后,林殊和景琰就再没见过。 他知道如同草木荣枯一样,人都会变,可他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一个人有这样大的变化。 争权夺位,党附倾轧也就罢了,他不知景琰如何敢用百姓的性命讨皇上的欢心。 这已经远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了。 这次许多官员到祁王府去申诉,字字句句都是在针对景琰,若是以往的祁王兄一定会替景琰辩驳,可如今,祁王兄只能沉着脸一言不发。 林殊也气恼,恨不得像小时候两人吵架时一样,直接挥着拳头就打。 把他狠狠打一顿,关在一个没有梅长苏的地方,再好好让他想通为人的道理。 可之前对着景琰的那一跪,让他们之间彻底来开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这几日,他时常看着自己的手发呆,曾几何时,他觉得这双可以挽弓射箭,舞枪斩敌的手就算不能为大梁开疆辟土,也能为所爱的人守住一方天地。 而现在,他只能看着景琰走上一条错路,一条死路,而他,连伸手拽住他的权利都没有。 看着不远处骑马的景琰的背影,林殊忽然意识到这三年,他瘦得太厉害了。 既然是如此折磨的一条路,为何他坚持要走下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让景琰有此改变的是梅长苏。 他的景琰从小并不懂得察言观色,为此没有少让梁帝不快,更不会用天候这样虚无缥缈的说法作为证言。告诉他梁帝想法的,教他这些狡辩之词的人,一定是梅长苏。 林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几日因为堤坝的事让他烦闷难受,一直不曾去想那一日在太皇太后面前,景琰说的那个,曾经喜欢过他的人。 ———— 庭生第一次去春猎,和梁帝坐在一辆马车上。 梁帝虽然因为淇水的事恼怒祁王,但对这个皇孙还是疼到心坎儿里。 庭生先是陪着梁帝说话,然后剥了一会儿橘子和干果,见梁帝的神色也有些困倦了,就奶声奶气的说,皇爷爷,孙儿想去骑马。 “骑马?不行,你太小了。”梁帝板着脸说,随后见到世子那失望的小脸就崩不住脸上的笑意了,“让你去,可你父王不在啊,你要和谁一起骑马?”祁王参加了宫中春祭当日的祭典之后就起身去了淇水查看那里的堤坝,所以庭生便只剩一个人,梁帝才把他叫到自己马车里的,提到这里,梁帝又忍不住骂道,“你这个父王真是狠心,扔下这么小的孩子。” “孙儿喜欢七皇叔的马。” 梁帝也探头看了一眼,景琰骑的是一匹通体全黑的马,笑着调笑问道,“你不怕你七皇叔了?” 世子摇摇头。 梁帝想到三年前景琰曾经救了他一命,也明白了,“等到了猎场,你再去学。如今山路崎岖,出了事怎么好。” 他却不知,眼前这个孩子也曾跨于马上手握长剑,也曾日驰千里,纵横沙场,凭以一当十的武勇和其诡谲莫辨的兵法让敌国闻风丧胆,骑马于他而言,就如同走路一样寻常。 眼下能让他迫不及待的,只不过是与久别十日的父亲的重逢罢了。 ———— 到九安山下已经是下午时分,梁帝命人在山下扎营,而年轻人早就得了许可带着弓箭去林子边缘玩耍去了。 梁帝终究不放心去了淇水的祁王,所以并未让蒙挚随行,而是让他在京中稳住禁军,无论何时何人,只要没有皇帝手谕就不得调用一兵一卒。 这次出巡的防卫,梁帝就交给了景琰,安营之后就让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去各处巡视一下。 景琰出了营帐就见到豫津和景睿还有林殊在一块。 林殊似乎心情不好,豫津不知哪句话招惹了他,正被他追着满场的逃,不住的喊景睿救我,林殊哥哥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要爬树了! 景睿本来笑着看他们,转头看到景琰的时候,那笑意变得淡了些,礼貌的行了一礼。 景琰便没过去,叫了战英点了十个人,跟着自己去猎场周围检查布防兵士。 猎场范围很大,十个人分成两路巡视下来,天色已经昏暗,太距离营地太远看不到灯火,几个人就一边沿着林子边策马一边辨认方位。 列战英说道,“往年春猎,殿下都要和林少帅争个头筹的。”说完想到,林殊六年未在金陵,这往年二字,实在太远了些。 景琰听了这些话久久不语。 忽然只见对面有马蹄声来,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似乎是营地派来寻他们的。 战英认出那几人都是祁王身边的侍从,三四年前便跟着祁王的江湖客,这次祁王没来,他们应该是跟着世子一起来的。 “殿下。”其中一个人打马凑近了些。 “你们不在世子身边,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殿下的……!”为首的那个人脸色忽然变得狰狞,从腰间抽出一把阔口大剑就刺了过去。 这一剑又快又狠,加之两人都在马上离得又近,景琰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剑送进自己胸口。 静夜里那一声铁器入肉的声音分外刺耳可怕。 景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迅速被血浸染开的颜色。 战英喊他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一样并不真切。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非常清楚这种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感觉。 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那三个刺客必定不是祁王派来的。无论发生何事,他的兄长不会伤他。 有些话必须要说出来,如果让皇上知道刺杀他的人是祁王兄的人,那么祁王兄和小殊…… “不准告诉任何人……皇长兄,皇上……都不要说。” 他紧紧攥着战英的手,一字一字的说,“不要告诉林殊……” ——待续——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四】(殊琰) 林殊与豫津几个去林子边缘绕了一圈,射了两只兔子,就心烦意乱的回去了。 原本是想打猎静静心,可挽弓射箭里都是昔年和景琰在这里一起打猎玩闹的回忆,反而让心更乱起来,连着三箭直直的插进树干里,豫津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都通红的。 林殊回营地的时候,见皇帐已经熄了灯火,想必是已经睡下了。 卫铮迎了上来,“少帅,祁王小世子几次要找您来着。” “他人呢?” “被皇上叫去皇帐休息了,属下想大概就是要少帅教他骑马吧。” 林殊点点头,掀开帘子进了自己的帐篷,随口问道,“他怎么与你说的?” “他说原本说皇上让靖王殿下教他骑马的,如今靖王殿下还没回来,跟着他的三个侍卫说去给他猎兔子之后也没回来……” 林殊心中一动,收回了准备脱披风的手,“景琰还没回来?” 卫铮往外看了一眼,“是……按理说巡视应该回来了才对。” “……叫甄平来。” 少顷甄平进来回复,“少帅,我去查看了祁王殿下那三个侍卫的营帐,人还没回来,弓箭都在。” 卫铮和在营帐中收拾的黎刚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是一变。 林殊片刻都没有迟疑,“不要惊动别人,甄平,点十五个人跟我走,三人一队分开贴着岗哨寻找,找到之后就用赤羽营的暗号联络。” “是!” ———— 那三个人一击不中,本想杀了这五个人,可奈何侍卫拼死抵抗,眼见落了下风,便仓皇而逃。 列战英拼命地压着景琰的伤口,还好景琰穿着甲胄,那一剑并未刺穿,可那江湖人用的剑很是古怪,造成的伤口宽且厚,尽管在伤口上敷上了药粉,却眼见景琰的脸色越发苍白,仍有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我去叫林少帅!” “叫林殊有什么用!”列战英嘶声喝住他。 “那怎么办,眼下殿下不能移动,难道要在这里等着……等着……” 列战英咬着牙,“去叫御医来!殿下回头追究抗命的责任,我自会扛下!” “……谁敢去……!” 景琰此时撑着一丝意识,听到列战英的话,伸手要阻止他,可此时已经没了力气。 这时听到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衣衫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 三个侍卫全都一个箭步挡在景琰面前,“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是你们殿下认不认得我是谁。” “笑话,你什么人,我们殿下怎么会认得你!”几个侍卫已经拔了刀,却听萧景琰极弱的声音问道,“……蔺晨?” “你看看,我就说他认识吧。”来人掀开头上的帽子,蹲下身对景琰一笑,“一别经年,萧景琰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 林殊带着两个人沿着树林边一边疾驰一边找寻,不多久就听到了东南边赤羽营独有的传声暗号,即刻与人拨转了马头赶了过去。 原来是黎刚带的那组人找到了那三个人。 那三个侍卫被制服之后跪在地上,身上的兵刃已经被取走。 林殊到时,黎刚将其中一人的兵器呈了上去,神色凝重,“少帅,刀上……有血迹。” 林殊握着刀的手骤然一紧。 那三个人为首的并不认识甄平,却认识林殊,他知道林殊这几日经常出入祁王府,算得上是祁王的亲随。 刚要开口求情的时候,却听林殊问道,“靖王呢?” 那声音平静得很,听不出一点波澜。 那三个人便都暗自松了口气,为首那个梗着脖子吼道,“靖王忘恩负义,之前阻挠殿下撤裁悬镜司,如今越发气焰嚣张!” 刺杀的人也开口道。“咱们几个的老家都在淇水,修筑堤坝是火烧眉毛的事,可靖王却拦着不让!咱们几个想着,杀了靖王,就能修堤坝了……” 杀了靖王 这是所有人最怕听到的字眼。 甄平见月色下林殊听到这几个字之后目眦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深知林殊的心思,忙问厉声道,“靖王殿下如何了!” 那三个江湖客本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们见着家乡时刻有化作汪泽的危险,记得无法可施的时候,有人找到了他们,给他们出了一条釜底抽薪的计策。 杀了靖王就没人反对修建堤坝,是为了百姓为了万民的事。 那么多条人命,想必祁王殿下也会答应。 他们又觉得祁王仁厚定会看在自己一片忠心为民为主君的份上会放过自己一条性命。 而林殊是祁王殿下的人,应该也是会放他们一马。 可眼下听甄平语气急切,分明是在担心,为首的人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林殊。 如今的林殊眼睛赤红着,眼瞳却出奇的冰冷。 仅仅是对视,男人就膝盖一软,差点跪坐下去。 下一刻林殊的剑就已经抵在了那人的喉咙口。 “你刚才说什么?” “我……砍伤了靖王殿下。” “景琰呢。” “树,树林。” “哪个方位?” “猎宫方向……大约二十里。” 话音未落,那人就觉得脖子下面森凉一闪,再看林殊的银色的剑锋上染着赤色的血迹。 接下来才是暖,自己脖子以下的身子被从未有过的热包裹住,那男人低头一看,就看到了自己脖子青色的衣衫已经被染成黑色。 剩下两个人看那个人连声音都没出就被林殊斩断了脖子,都吓得忙说道,“我们,我们没有动手……”“我们愿意去向祁王殿下请罪!” 却只见林殊提着剑朝他们走了过来,没有半点迟疑提起了剑。 赤羽营的几个人见着两人的头颅落了地,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甄平本以为林殊要急疯了,却见他语气仍然平静得可怕,“黎刚跟我走,其他人留下把他们埋了,甄平回去,若有人问起我和景琰就说我们去林子里打猎了,叫卫铮带着伤药来找我。” 黎刚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的时候,被甄平一把拦住了。 他知道黎刚要问什么。 刚刚林殊的所有安排,都是建立在靖王还活着这个前提下的。 若靖王死了,这一切要如何收场?杀了那三个人,林殊自己如何脱身? 但甄平如今一个字都不敢问。 他不知道如果萧景琰死了,林殊会如何。 ———— 猎宫方向二十里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守林用的旧屋舍,以前他和景琰入夜打猎的时候在那里休憩过。 林殊便直朝着那个方向疾驰而去,黎刚紧紧跟在后面。 寒夜里马匹因为急速奔跑,周身都出了汗冒着热气,不停的打着响鼻。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视线里就看到了一处极弱的灯火。 林殊一言不发的勒马,翻身下马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一个侍卫发现,“谁!” 见是林殊,那侍卫并未有半分松懈,那三个真真切切是祁王的手下,那么眼下的林殊,谁又知道分别了六年之后的他对靖王是何种心思呢。 那侍卫手搭在剑上,林殊却懒得与他撕扯,扔了自己的佩剑在地上就往里跑。 还没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极重的血腥气。 一屋子的人都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林殊。 林殊却谁也看不到,只是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景琰。 他脸色惨白得没有血色,胸口包扎了厚厚的白布,却依然渗出一些殷红色来。 胸口还在起伏着。 林殊一动不动的看着,过了许久,指尖微微动了动,人才像是活过来一样,自己也大口喘起气来。 一呼一吸之间,带着抽噎的哀声。 ——待续—— 试着更新一下,下午难得有时间码字。 不要说小殊不好,很多事是景琰没告诉他。 这篇文会是HE。 景琰拼上自己的一切要换得的就是他所爱的人平安,若不能如愿,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绝对不是BE。 btw.中途那段虽然看上去林殊好像很平静,但其实是要暴走的边缘了,一开始还知道称呼靖王,后来直接对着那三个人问话时用的就是景琰了。 景琰的变化林殊是看在眼里的,但这些改变不了林殊的心唔大家都在说祁王,我也说一说好了。那三个江湖客就是典型的江湖人,没混迹过大门派没什么城府容易受到挑唆。 而且本身他们也有着急的理由,淇水是他们家乡所在,而这种人的思维往往很简单,谁反对,只要他的声音消失了,事情就能按照自己想象的去发展。 这样的人,很多人手下都有,用得好就是一夫当关的忠勇之人,受到外力挑唆就容易误事。 更何况祁王并不懂江湖人,江湖对他来说太远了些,他甚至不是军人,对于这些莽夫,他不懂得他们所想,就像那些人也并不真正懂得祁王所想一样。所以他从未对他们说过“没有我的命令,凡事都不要轻举妄动”这样的话。 堤坝这件事,在没有上帝视角的情况下,景琰确实是做错了。而且这个错是关乎数千条人命的。 再说林殊杀那三个人,就像落雪姑娘回帖里说的,一个是为了景琰,再一个是为了祁王。 这个反应非常迅速,也把誉王的如意算盘彻底的给毁了。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五】(殊琰) 坐在床边的蔺晨穿着的一袭蓝色衫子如今都是一处处被血浸染成的绛紫色。 从林殊进门开始,蔺晨就看着他,林殊却看不到其他人。 蔺晨叹了口气,起身给林殊让出了榻边的位子,林殊就慢慢走了过去。 只见景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微弱。 林殊只是看着,几乎抠进床榻的手指碰到了榻边还未干涸的血迹,他在自己的甲胄上蹭了蹭,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此刻和冰冷的铠甲一样凉。 他从未这么怕过。 第一次上战场,敌人的刀剑贴着自己胸前划过的时候,他也没有怕过。 梅岭那一次,大概是他离阴谋和死亡最近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恐惧。 他不停的说,“景琰,别怕,你不会死的。”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床榻上的人似乎清醒了一点,勉强睁开了眼睛。 林殊在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的自己。 “小殊……” 在一片混沌里,好像回到了梅长苏病重的那一夜,他紧紧握着眼前人的手。 那日梅长苏在病榻上那句自己没听清的话,也在隔世的此刻,明明灭灭的意识里浮沉着,逐渐清晰起来。 【景琰,别怕。】 只是人在世间,只要还有在乎的,不想失去的,就不能不怕。 原来他来了。 他在,自己就永远不会到山穷水尽,孤身而战的地步。 景琰一点一点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的唤道,“苏先……生……” 他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倦意和疼痛像在两头扯着他的意识,让他睡不得,也醒不了。 他只能无力地闭着眼睛,轻声说,“苏先生……太奶奶病了。” “如果母妃在,太奶奶会没事的……都是因为我。” 半响之后,他听到了低哑着声音的回答,“不是你的错,景琰。太奶奶会没事的。” 景琰摇摇头。 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只有梅长苏。 “会好的,景琰。你也会没事的。”没有温度的手指沾着清水擦过他的嘴唇,“我在这里呢。” 床榻上的人闭着眼睛,咳嗽了两声,才皱着眉一字一字的说,“……小殊他不在。” ———— 林殊一动不动地守了半夜。 眼看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窗外已经结起了霜露,卫铮不得不走进房里,“少帅,必须回去了。” 林殊却置若罔闻,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 “少帅……!”黎刚也往前了一步劝道。 “他不会死的。”蓝衫子的人靠在门边,语气轻松,“血流得虽然多,但万幸穿着盔甲没伤到要紧的地方,昨晚没死就不会死了。” 林殊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了那个人,“你是谁?” “我是梅长苏”蔺晨盯着他看了许久之后,不紧不慢地添了三个字,“的朋友。” “多谢先生相救。我现在要回营地一趟,请先生照顾好景琰。”林殊起身对蔺晨郑重的行了一礼,“还有一样,你那里有能让人腹痛或者发烧的丹药吗。” “我是大夫嘛。”蔺晨不动声色地一笑,添了不伦不类的后半句,“这种害人的药自然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你要拿来干什么,把祁王那些人全都药倒吗?” “参与刺杀的人,我都杀了。”林殊说,“其他人要有这样的心思,我也不会留。” 站在一旁的列战英却大怒,质问道,“审都没审就杀了!?你急着替祁王消灭证据,可有想过殿下!” “不会是祁王兄,留着那些人也给不了景琰什么交代,只会让背后用计的人得逞罢了。” 林殊说完看了列战英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的说道,“靖王殿下说他负责猎场守备,出了刺客之事责无旁贷,不会将此事报告给陛下。” 末了列战英冷笑了一声,“少帅尽可告知祁王殿下,让他安心了。” 蔺晨收敛起了笑意,“那你要药来做什么。” “既然要瞒住景琰的伤,便要让猎场中其他人也跟着病倒,这样才不会有人疑心。” 蔺晨听罢从包袱里翻找了片刻,扔给他一瓶药,“把这个药粉用布包起来放在猎场河流上游的石头下压着,当兵的粗人喝了不会有事,而那些娇贵的皇室宗亲大概只能拉肚子到围猎结束了。” “多谢。”林殊把药瓶揣进怀里,“请先生照看景琰。” 蔺晨挑眉,“这话你刚说了。” “那请你带一句话给梅长苏。”林殊站住了脚步,眼中带着暗色,“既然他拉着景琰走上这条路,至少要护他周全。” “好说。”蔺晨思考了一下,“不过我回想了一下,他在的时候,靖王还真没出过这种事。” ———— 林殊回去之后才不过几个时辰,列战英就收到消息,营地里的人病了一半,皇帝皇子还有随行的侍女都是上吐下泻的,连回宫都不行。 几个御医看诊了半天,只说是今春雨水过多,泥土流进了溪水里才让水带了土气,才会让人腹痛。 为今之计就只能开些药,可附近没有更干净的水源,终于只能等症状自己缓解些再回宫去。 “乱成这样也就没人顾得上殿下了,有御医问起来,少帅就说殿下昨夜就回了帐子也生了病,现在刚服了药睡下。如今殿下帐前都是咱们的人牢牢守着。” 列战英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来,“那几个人是祁王的人,祁王世子若想起要找人的话……他也病了吗?” “世子有些发烧,也没再找过那三个人。少帅说世子再想起来问,就说这三人得了令去淇水找祁王殿下了。” ———— 景琰醒过来是在第三日的午后。 蔺晨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靠在窗边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曲,用手里的扇子敲在腿上一下一下的打着拍子。 “醒了?”蔺晨低头问他,“我在你药里放了些醒神止痛的药进去,为的是能让你几日后能坐马车。回去之后还要好好养才行,开补药不是我的专长,你就捡着金贵的吃就是了。” “……你为何来了。” “你跟我说的,要借《翔地记》给我,我正缺本书领着飞流到处去玩呢。” 只是一本书而已,自然用不到蔺少阁主亲自来取。 能让他来的,无外乎是林殊在北境的伤。 虽说是轻伤,但蔺晨和景琰一样,提到北境,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小殊的伤势如何?” 蔺晨被一语道破,偏偏景琰没有半点要打趣他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关心林殊,让他生气都不行,张着嘴又闭上,最后憋出来一句,“……你这人真是无趣极了。” “……那些人都如何处置的?” “都杀了。”蔺晨回答他,“林殊杀的,一个没留。” 景琰听了之后闭上眼睛,良久无言。 “他这件事处理得果决,要我说也没有比这个再好的处置方式了。” “……” “你是不是觉得,以林殊的性格,不应该杀掉那三个人?”蔺晨挑眉问道,“既然要活在庙堂之上,你总不能让林殊手上从来不沾血。” 蔺晨把玩着白玉雕成的扇坠,许久之后轻叹了口气,“……何况他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 景琰平静道,“为了祁王兄,这三个人,他不杀,我也要杀的。” “只是你的副将气得很,觉得他是在维护祁王而不顾你死活。” “祁王兄不会杀我……有人有意挑唆罢了。”景琰下了决心一样,皱着眉慢慢吐出了一口气来,“只是他再来,我不会再见。” 蔺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真要借此事与林殊决裂?你知道将来自己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便要在此时和他撇清关系,让他独善其身?” “……” “你可有想过你如此付出的结果是什么?我看不如这样,你让他帮你,事成之后金陵容不下你们,你俩就携手共游江湖如何。” 景琰摇摇头,“他虽然向往江湖,却仍然是入世之人,江左盟宗主也不是他真心本愿,更何况,他还有高堂……” “说白了你就是不想让他变得有一点像长苏。”蔺晨打断他,“萧景琰,你可知道梅长苏并非是凭空冒出来的,那些计谋也不是鬼使神差帮他想出来的。” 他低头摆弄着那白玉的雕作的梅花,“梅长苏身体里是林殊的魂,林殊的骨。” “……这话倒不像少阁主会说的。” “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是为了你么?”蔺晨站了起来,走到景琰面前看着他,一字字说,“长苏在最后对我说,让我在他不在的时候护着你。” “我守了这个诺言一世……我以为二十年够了。” 重来一世,所有人都活着,梅长苏却还是不在。 蔺少阁主一向傲气,行事为人从不吃亏,和梅长苏的这个约定,确确实实是亏大了。 于是景琰对他说,“二十年已经够了。” “你说没用。”蔺晨往外走的脚步停了一下,回头对他说,“这是我和梅长苏的约,和你没关系。” ——待续—— 蔺晨对景琰,对林殊的感情都很复杂。 我希望我在这章表达明白了。 有问为何景琰会对太皇太后有歉意的,上一世太皇太后并没有这场病(病了之后提前有些糊涂了),他总觉得或许母妃在宫中的话太皇太后就不会病了。 再重申一下,【这篇文章除了林殊和景琰的感情是爱情(含友情)以外】其他角色之间的感情都是友情,友情,友情。 “得一心不离”的爱情固然是自古凄美故事的主旋律,可我觉得“承一诺不负”的友情也是一种很动人的感情。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六】(殊琰) 蔺晨并没有在九安山耽搁太久就离开了。 “江湖大事,事事哪儿能少得了我。” 江湖上少了一个能安一方水土的江左盟,他要操心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留个美人儿陪你养伤,留宫羽的话怕林殊打我,还是留个小美人儿的好。” 不同于上一世,金陵中坐镇着一个可以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梅宗主,如今景琰身边并没有真正的江湖高手保他的安全。 景琰对着蔺晨点了点头,他藏在那些看似潇洒轻浮的话里头的意思自己都明白了。 “走了。” “保重。” 蔺晨离开的时候,刚好和刚下马正往木屋里急匆匆走去的祁王世子擦肩而过。 两人擦肩而过时,小世子停了下来,对着蔺晨深深俯下身去,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 送走了蔺晨,听得窗外又有马蹄声来。 以为是列战英回来了,景琰想要张口叫他却只能一连声的咳嗽。 每一声咳嗽都扯到伤口上,像是用刀锉一样疼得眼前昏暗,指尖都在发抖,这时的自己,连拿起桌边那杯水都不能。 这时一杯温热的茶及时送到了他的嘴边,半倾着送到他口中一小口让他浸润了一下喉咙,止住了咳嗽,才慢慢将一杯茶喂了进去。 景琰一口一口饮完茶,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庭生正端着杯子站在一旁。 他如同往常一样淡然平静,即使看到这样的景琰,神色上也没有什么波澜,既没有愤忿狂怒又没有难过流泪。 在景琰的印象里,没有见过庭生哭过,从在掖幽庭里初见时起,眼看着他在欺凌中艰辛生存,到后来初成为景琰的养子时遭人非议,包括之后经历种种大变,无论是面对自己的生死还是周围人的生死,他仿佛都能淡漠泰然地对待。 上一世景琰离世的那晚,庭生也只是跪在他的床头,与他安闲地说着些琐碎的话。 “你来了。” “……是飞流哥哥送我过来的。”庭生坐在景琰床边,又续上了一杯热茶,未等景琰开口问,便将他如今挂心的营地的情况一一告知,“您受伤第二日的早上就有三个侍卫假扮他们,骑着他们的马离开营地,我说父王命他们即刻前往淇水,没人再问什么。至于其他……林殊安排得很稳妥,没人察觉什么,只是那里半刻不能大意,他无法抽身过来。” “明日蒙挚的禁军就到了,护送着皇上和一众皇亲先回去。” 景琰点点头,“……知道了。” “父亲。”五岁的娃娃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 景琰也看着他。 他在昏迷的梦中,见到了梅长苏。 他仍然一袭白衫,围着厚厚的裘衣,靠在火炉边上似笑非笑的轻垂着眼眸,细细的听自己诉说。 也只有梦中,会有那个人浅笑着对自己说,“太奶奶的病这不是你的错,景琰,都会好的。” 清醒时想来,或许是自己内心歉疚太过,却无法言说的缘故。 又或者是因为,这一世所有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属,庭生回到了祁王兄身边,母亲陪伴在宸妃左右,林殊还是那个银枪铁骑,与赤焰军共同驰骋沙场的少年。 陪着萧景琰的,只有梅长苏了。 “皇叔。你想苏先生了,是吗。”庭生又一次开口,伸出手握住了景琰被榻里冰凉的手指,轻声说,“我陪你说说他吧。” 萧景琰愣了很久。 然后他怔怔地点点头。 ———— 景琰虚弱,庭生不让他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说着那些往事。 那些曾经对他们来说都并不美好的时日,在现在庭生口中,被剔除掉那些苦涩的部分,只剩下那些留存在记忆中最好的,带着柔软颜色的回忆。 庭生在成年之后仍然偶尔会回到宫中陪景琰一边下棋一边秉烛叙话,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很多关于梅长苏的事,当然也有关于林殊的,倒是他自己,和梅长苏的交集并没有那么多,除了之前那些,只有他在景琰监国那段时间里偶尔去苏府的时日罢了。 他怀疑梅长苏的身份,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之前就有一种模糊的疑惑,他见梅长苏的第一眼,也是景琰第一次见到梅长苏的时候。 自那时起,梅长苏说每一个字时,字里行间言辞之间对于景琰的维护,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就像他思考问题时会用手搓着东西一样,他提到景琰的时候,神色温和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主君。 梅长苏说,靖王殿下是个不会轻易低头的人,不管有什么事,背负着什么重担,有多艰难多痛苦,他都会往前走。 所以要有个人,帮他看着脚下的石子,背后的周全。 庭生当时并不明白苏先生说那句话时眼底的愧疚是从何而来。 在梅长苏眼里,原本的萧景琰是不必懂得这些的,无论他在哪里,走的是哪一条路,林殊都会在他身边,用同样的步子和他结伴而行,林殊不会让他摔倒,也不会让人伤他。 只是即使是料尽万事的梅长苏,也不会料到,现在林殊尚在,可景琰却仍是一人独行。 “我是在那时知道父亲喜欢榛子酥的。”庭生笑道,“苏先生那里一般放着两盘糕点,一盘在桌上方便他随手拿着吃,另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父亲来时会用到的书案上。” 如此这样,父子两人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夜的话。 原本很疼的伤也似乎被往事冲淡了许多,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晨曦的白光,景琰对已经起身的庭生说,“回去吧。” 庭生临走前蓦地转身来,“父亲,行刺的事情绝不是父王授意的……!” “我知道。”景琰费力的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拍了拍,像是天下所有的父亲安慰自己孩子那样,“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我不会让你在我和祁王兄之间两难。我从前就不曾见过你流泪,以后也会如此。” 庭生点点头。 父亲在说这句话时表情如常,但只怕心里想的是,若真有一日,自己会是被舍弃的那个吧。 他却不知,若真有那一日,萧庭生不会两难。 就像他不知,上一世分别的那一日,自己曾在他的床前跪着恸哭了一夜一样。 ———— 这一日又是大雨,阴沉起来下个没完,一群府兵帮忙装卸了一批沙土之后,坐在一起商谈修整河堤的事情,这些人里有半数家中都是京郊的农人,对于淇水的事都是觉得忿忿。 梁帝圣驾回京之后身子并没有太快好起来,便命令祁王督办淇水河堤,十几个户部工部的官员便聚集在祁王府议事,一群人苦苦地一遍一遍核查着账目工期,无论如何算都无法在夏天前完工。 听着门口府兵的议论声,其中一个终于忍无可忍的拍案而起,我等在这里辛苦核算千千万万遍,看到一场雨就忧心忡忡,只盼着老天能少下一刻也好,可又有什么用!其实只要皇上答应调用守军的三分之一,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才暮春就下这么大的雨水,已经有几处快要决堤了,谁说河水不会涝就该把他府邸挪到淇水去,看看他到时候还会不会这么说! 这一句如同在压抑沉默的气氛中点燃了一簇火药一样。 又有一个说,这次连献王都保持中立,誉王暗中已经相帮不少。其实反对的中坚力量就是一个靖王,加上户部的沈追一直缄默,若少了这两个人,皇上也没有理由再坚持下去了。 是啊,可朝堂桩桩件件,什么时候少了这个靖王殿下。 怎么少他?是打个雷还是生个病啊? 忽然门砰的一声开了,带来远处的一声惊雷,把所有人都吓得停了手上的事,向门口看去。 林殊站在门口,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扫过了房内的一众人,迈开步子就往里走。 赤焰少帅此刻手上没有兵刃,身上一袭白色短衫未着铠甲,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人打扮,却让人有一种如在身临沙场的错觉。 仿佛在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此人夺取性命。 满屋子都是文臣,一辈子只握过笔,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纷纷噤若寒蝉。 这日祁王从下朝后就不知去了哪里,此刻与同林殊一起走进来,不知为何眼眶似乎红得厉害,神色也与以往亲厚宽和的神态有异,他对众人沉声介绍了林殊,此次一应物资的押运由他来负责。 金陵的官吏有几个不知道林殊的,见林殊行了礼都纷纷回礼。 之后再讨论的时候,众人虽然还有些许抱怨之言,却没人再敢提到靖王。 ———— 在景琰病得几乎不省人事的半个月里,发生了一件事。 悬镜司在城中抓到一个滑族的女子,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女子的口供是来金陵寻亲的。 这就奇怪了。 金陵的滑族人应该在三年前尽数驱走了才是。 一番刑讯之后,那女子供出要找的人在祁王府中,说是三年前驱逐滑族时她们因为到祁王府年久,得祁王庇护不曾让她们出府,这断时间忽然音讯全无,来寻时才知道这两人因为做了错事被祁王连夜送出府去,已然不知踪迹。 祁王在那日下朝后从林殊口中得知景琰遇到刺客一事,眼下景琰伤重,若说出金丝软甲的事势必要牵连到他问话。 故而梁帝派人来问时,祁王只说这两人在府中行窃被捉住,后来发觉她们是滑族人,才赶出府去。 之后这件事似乎就不再提了。 再之后十日,悬镜司夏春夏秋奉密诏,夜查祁王府。 ———— 庭生晓得蔺晨给过景琰一副药,关键时候可以止痛振作精神,听闻梁帝回宫半月之内只在回京的转天上了一次朝,父亲居然也拖着重伤的身体上朝去了。 他不知父亲是如何挺过去的,只知道那日之后,靖王府就闭门不再见客。 祁王从林殊口中知道了春猎围场发生的事之后一连几日几次想去靖王府看望,却都被以“病中不见客”挡了回去。 梁帝召祁王进宫询问那两个滑族女子的事让他觉得有些不对,那之后十日似乎有侍卫在书房附近看到人影晃动,去搜查时只发现书房有略被动过的迹象。 庭生觉得事情有异,却无法从支离破碎的线索里整理出什么,更无人与他商议。 ———— 夏江大步步入水阁的时候,般若起身将他迎进了去,誉王在内殿站着,对他行了个礼,“昨日母后说,父皇见完夏首尊之后已经一日未食,也不见后宫诸人,我便知道大事成了。” 夏江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那我要在这里恭喜誉王殿下了。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誉王笑着给夏江亲手倒了杯茶,试探道,“景宣不足为虑,可惜还有个景琰,不知夏首尊可有妙法。” “我与殿下有言在先,我助你扳倒祁王,与储位之争无关。”夏江并没有接过茶。 “景桓对夏首尊推心置腹,却不想夏首尊对我还是有所保留,难道夏首尊真的以为,从小在祁王教导下长大的靖王若是即位能保留这悬镜司么?” “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等到一个皇子当上皇帝,他就会明白,悬镜司是他必须倚重信任的。”夏江神色不动,“不过殿下广纳贤士,相比最近因为淇水之事越发不得人心的靖王,此消彼涨,您的人望不是越发高了吗。” 般若见两人神色渐有阴沉之色,在一旁笑道,“夏首尊,先饮一杯吧,这是我们殿下为了酬谢首尊特意备下的茶。” 誉王起身再谢,“这次多亏夏首尊倾力相助。” “无妨,还是誉王殿下的妙计,我只不过是顺手推舟将人和锦囊送到陛下面前罢了。” “一个还能说是凑巧,偏偏就她们两个同时被逐出府去,说不知道她们滑族的身份,只怕皇帝陛下是打死都不肯信了。所以祁王殿下应答得实在不错,干脆承认下来知道她们是滑族人,也给驱逐她们找了个好理由。” “既然知道是滑族人,却要留他们一条活口,以祁王的仁厚性子来看,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问题是祁王殿下对于她们滑族人的身份到底知道多少。”般若笑道,“被抓的女子说了那个奶娘原本的姓名——她当年是伺候过师父和玲珑公主的人了,皇帝陛下虽未见过,名字估计也能记得的。” “这样一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在祁王府这么久,直到大部分滑族人都被驱逐出金陵之后三年才离开祁王府,到底是因为他给了祁王何等的好处,被连夜送走后又被送去了哪里。” “师父的死讯到现在还是个秘密。虽然不知道萧景琰为何从未对皇帝隐瞒至今,但皇帝陛下确实是不知情的。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做个文章,如今这两人再出了城,皇帝必然会想到她们是去投奔旧主了——或者更甚,她们为了祁王去联络旧主了。”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夏春他们去祁王府搜到那个锦囊,如果说之前的还是口说无凭的话,那么这就是实打实的证据了,玲珑公主写给誉王殿下的亲笔书信。” “祁王府找到这个,这个世上皇上最怕暴露的秘密如今有人知道了,还是他最有人望的长子。”誉王勾起嘴角笑道,“可接下来话却不好问了。这世上最无解的问题是问不出口的问题。更何况这个问题是皇帝心中最不能触及的所在,父皇自此会猜忌祁王兄,却不能直接问他是否已经知道这个秘密。故而以后无论祁王兄说什么做什么只怕动辄得咎,如今只要再来一根小小的稻草,就能彻底压沉这艘大船了。” 话说到这里,夏江三杯茶饮尽就起身告辞了。 见他离开,般若才小声问道,“只是这么做,不会牵扯到殿下自身么?” “无妨。从那两个人被处置到现在,我和祁王都没有碰过面。”誉王仿若自嘲的笑了一下,“更何况父皇对我的猜忌又不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只要我身体里还流着滑族人的血,只要滑族之名还在世上一刻,这种猜忌就不会停止——他也绝不会考虑让一个有滑族血脉的人继承皇位。” 誉王冷笑了一声,添上后半句话,“只要他还有其他人可以选择。” “而且以父皇喜欢猜度人心的心思,与其觉得祁王兄扣下这个香囊是为了将来威胁我,倒不如觉得这会是祁王兄将来威胁他册立储君的一个筹码。” “毕竟这个母亲亲笔写给我的锦囊是真的。有它在世上一刻,父皇就绝不会有安枕的一日。” “只是这次可惜,不能一并栽赃给林燮,他自从去了西境之后仿佛与金陵的人断了联系一般,只定期送奏报给皇帝。” “林燮与滑族本身就不共戴天,皇上大约也不会相信这件事上他会偏帮于滑族,画蛇添足的话反而惹得他猜疑。”誉王安抚了一下般若,“何况林殊我还想留着用呢。” “林殊是个不世出的将才,可我觉得,他未必能为殿下所用。” “哦?春猎上他来我军帐中探病,我倒觉得我们想谈甚欢啊?是不是你多心了。” 般若垂下眼睫,林殊这个人,看似如湖水一样澄澈见底,毫无城府,她在屏风后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声音讲到一处时有些不太对。 是殿下问道其他皇子的时候……她神色一动,“靖王殿下如今如何了?” “景琰?” “最近可有上朝?” “父皇最近身体欠安,只有一日上朝,景琰也去了,我看着神色虽然苍白倒也没什么大碍,大约去了春猎的人如今都是病恹恹的模样。最近倒是不见他出门,不过与其说是生了病,倒不如说是在躲雨吧——每次一下雨,户部和工部的眼睛都怒瞪得像铜铃。” “我看你去挑唆游说的那三个人,并未去刺杀景琰。” “到九安山的第二日,有人看见有三个人骑着马离开了,拿的确实是祁王府的令牌,而那三个人之后再不知所踪……想来对得上,应该是刺杀不成或者是临阵退缩而逃走了。”般若随后又请罪道,“殿下恕罪,如今滑族眼线十之有九都已经不在,人手实在不足,不能探得更多的消息了。” “无妨,你的玲珑心思帮我用在别处吧……春猎几日我在病中,记得林殊还帮我送过几次药,帮我想想,送点什么礼物给林殊好?” 般若略一沉吟,“武者好兵器,但兵器惯用很少更换,送枪缨又太小巧,不若送把弓罢。” ——待续——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七】(殊琰) 景琰为了避免誉王和梁帝生疑,回京的转日,服了蔺晨给他用来应急的药之后强撑着上了朝。 好在他武人的根底尚在,加之大家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并未被人觉察到有异。 回府的时候,景琰差点摔倒在府门口,幸好飞流及时扶住。 之后就是漫长的昏睡。 蔺晨给的药里似乎有安眠止痛的功效,一睡下去昏沉沉的,梦到许多他很想念的人。 醒来的短暂间隙里,他会喝水吃饭,而飞流似乎得了蔺晨的命令,每当景琰想要把手伸向文书时,都会被他一把捉住,塞回被子里。 “要听话!”他认真的说,然后想了想,“多吃饭!多睡觉!” 不得书看也不能安眠,景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着蒙挚来看自己时与他说的话,那两个滑族人的事虽然祁王兄的应答没有什么不妥,但他总觉得事情哪里似乎疏漏了什么。 蒙挚虽为禁军统领,但对于悬镜司的秘密却很难窥探,庭生托飞流带来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好在如今夏江手中并没有林殊什么把柄在,只是对于夏江来说,祁王仍然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若是他的话,或许可以从这些蛛丝马迹中窥得什么头绪吧。 正觉得疲倦时,忽然身边的飞流猛地抬起头来,警觉的看着窗外,却不十分防备,便知道来人没有杀意。 飞流与蒙挚已经熟识,听得出蒙挚脚步的声音。 那便是小殊了。 ———— 林殊入夜翻墙进来,以往他都不用避讳靖王府的仆人,曾经,林殊在靖王府并不是客人。 而如今林殊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巡查的侍卫,翻到了景琰卧房所在的小院,脚刚刚落地就感到一阵疾风袭来,本能的抬手一挡。 定睛一看,眼前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 “名字。”那个孩子仰着头,简短的问道。 “我来找景琰的。” “有名字,是客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美人儿。” 林殊抱拳郑重道,“原来是小大侠,我叫林殊。” 飞流知道很多人听到自己的名字会笑,这个人却不会,还会叫自己大侠,觉得很高兴。 这个人是好人。 但是,“林殊不行。” 林殊一愣,“为何不行?” “林殊不行。”飞流也说不出为何不行,只记得屋子里的水牛叮嘱过他不让林殊进来,急得跺教瞪圆了眼睛,“不,行!” “你听错了,我不叫林殊,我叫林苏,苏醒的苏。”林殊弯着眼睛一笑,“景琰受伤了,我来看看他。” “林苏……苏哥哥?”飞流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很喜欢这个叫法,又叫了一次,“苏哥哥!” 他喜欢这个名字。 既然这个人不是林殊,飞流就让他进去了。 飞流看着那个人把一个大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水牛的床边,小心地掀开被子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之后在他身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见水牛似乎没有醒来,就离开了。 飞流进屋子的时候,发现水牛睁开了眼睛,那表情让他觉得难受。 他打开了那个带着香气的包袱。 里面一块一块整齐的摆着的,全都是榛子酥。 ———— 过了三日,宫中传来了皇上久病,无力处理朝务,命祁王监国的消息。 一时间朝臣议论纷纷,得知消息的誉王和献王去宫门口跪着求见也无功而返。 好在祁王久有贤名,倒也没有什么人非议。 景琰听蒙挚说完这个消息之后就焦急地问道,“那祁王兄可有面见父皇?” “我看皇上病得挺厉害的,我见他传旨都是隔着帐子说的。这些日子没有皇子见过皇上,连皇后和越贵妃都见不着皇上的。” “皇上可准祁王兄觐见?” 蒙挚一时没懂两句话有什么不同,只能想想之后认真回答,“我得的命令是封禁宫城,谁都不见……想必祁王殿下也不例外。” “那祁王兄可代行的权责,可有明旨手谕?” “也没见着,手谕是有,就刚才说的那句话,命他监国……殿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心,祁王殿下熟悉政事,加上六部官员里多半都信服他,应该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才对,祁王殿下督办的事情大大小小也不少了,哪一件不都是稳妥得寻不出错处。” “……” “殿下也是上过战场的,该知道自己这次的伤绝对不轻。还是好好养着,现在小殊也在京中呢,若有什么事他也会帮忙的。” 景琰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转头对飞流说,“你今夜传信去祁王府,让祁王兄今夜务必来见我一次。” “嗯!” ———— 祁王比约定的时候早到了许多。 景琰合衣坐在榻上,刚喝了药的他气色好了些许,见到祁王之后,并不说遇刺的事,只开口问着祁王妃和世子最近是否好。 他的兄长的目光却寸分不离开他的胸口处,紧紧皱着眉头,却几次开口之后又讷讷闭上。 景琰从未见过祁王这样茫然无措的模样,在他记忆里,他的兄长不论何时都是温和从容的,即使是在天牢中的时候,狱卒们也说除去华服的他即使到死前最后一刻,也从未褪去一丝风骨。 是他让景琰明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傲骨与身份血统无关。 他却为了自己,焦急煎熬到这般模样。 景琰不忍再看,只得咬牙问道,“听说父皇病了,让皇长兄监国?” “确有此事。” “你可有想过,或许父皇并非真的病了。” 景琰深知自己的父亲。 虽然他并不那么疼爱,却也并非些许温暖都不曾给予过自己。 可在这之前,他是一个君王。 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会允许有人觊觎他的位子。 作为子,景琰敬他,作为臣,景琰却不信他。 景琰也曾握过那只可掌控天下所有人命运的朱笔,他晓得那只笔的分量和他象征的权力。 同是君王,景琰并不想要这些,而萧选却可以为了这只笔舍弃一切,包括为父为人的心。 他在大殿上,胸前抵着梁帝的剑尖的时候说过,萧景琰不会做第二个祁王。 “景琰,你要我去猜忌我们的父亲吗?”祁王看着他的弟弟,语气一如往昔的坚定,“我明白你担心的,可我必须相信他。” “因为如果连我们,他最亲的人都不信他的话,他真的成为这天下最孤独的人了。” 最孤独的人么?他也曾经是这样一个人。 景琰闭上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回答。 若萧景禹听了这个问题之后有所犹豫,那么言阙林燮还有梅长苏,这么多年来坚持期待的,也就没了意义。 对他来说,宫里躺在病榻上的并非是君王,而是他年迈体弱的父亲。 若不幸被他言中,这真的是一个陷阱,那这大概是他们兄弟两个最后一次如此聚在一起。 这次他叫祁王兄来,与其说是要劝他,不如说,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罢了。 他要成全萧景禹。 临别之际,他忍不住张开手臂,像是儿时一样抱了兄长一下。 萧景禹不敢回抱他,只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两下,“伤一定很疼……这几年倒是没见过你哭过了。” 景琰一愣。 他似乎真的很久没有流过泪了。 上一世从十九岁那一年起,他的眼泪为了林殊,为了祁王,为了七万忠魂流过。 却不再为自己哭过。 至于这一世,他身边的人都很好。 ——没什么值得一哭的。 ———— 誉王从库房里精挑细选出来一张银弓,弓身精细的雕刻着鸟羽的纹路。 “这弓出自名家之手,当年景琰也想要来着,大约林殊就算眼高于顶也能看得上。” 于是誉王得意地差人把弓送了出去,却不知,另一把弓也在同一刻送到了林殊的手中。 送弓的人是列战英。 他手里捧着的盒子里,装着的是那张一直珍而重之地挂在景琰房中,如今却被剑劈断了的朱红铁弓。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八】(殊琰) 祁王监国之后,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 直到忽然有一日,天上还未晨起就已经阴云滚滚,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眼见是大雨欲来的迹象。 直到下午,天还未见晴,反而阴沉得更加厉害,明明未入夜,几乎到了要掌灯才能看清路的地步。 户部工部还有兵部的大臣都聚在祁王府里,看着阴沉的天空一言不发,死寂一样的沉默。 入夜时大家终于要散去,先踏出门的一个人忽然哆嗦了一下缩回脚来,“下雨了!” 三个短而寻常的字,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雨并不大,仍然是淅淅沥沥的下着,但是渐渐绵密得成了一片。 祁王府上的几个清议的文人带来了熟识天象的方士,几个人众口一词的说必有大雨且雨势绵延。 祁王又连夜请掌天时星历的太史令到府,几人推算一遍之后,也与那些方士得出了一样的结论,两日之内雨势只会增大,不会停止。 若如此,只修了不到一半的河堤必然无法抵抗汹涌暴涨的河水,淇水畔还在耕作的百姓性命悬在一线之间。 所有人都看向祁王。 “为今之计,只能调用金陵守军抢筑下游堤坝,带着百姓先行离开。” “祁王殿下只是代为监国,手中并没有虎符。” “但金陵守军中包括将领在内,多有淇水之人,早在淇水争执之初,守军将领就送信过来,若祁王殿下下令,他们一定会去。” “难就难在,没有虎符就调用军队,说小了是无视君王,说大了是谋逆罪。” 有人说,如今传来消息,陛下昏睡不醒,殿下若不能代行监国之权的话,日后陛下醒来定会怪罪。 又有人说,可擅自调用金陵守军是大罪,陛下病中本应由皇后主事,可皇后既然选择去了宗庙为陛下求福,是定然不会见殿下的。 “为今之计,难道就是等着?” “或者可以联络诸皇子,若是大家都赞成的话,陛下将来怪罪,也不至于殿下一人独自抗下。” “靖王不消说,誉王殿下或许会相帮一二,献王就说不准了……” “叫守军将领和副将参将都来见我。” 祁王的声音不大,却让大堂内所有吵闹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殿下!”“殿下,至少再等到天亮……” “现在就去。”祁王背对着众人沉声说道。 “是…”属将沉吟了一下问道,“殿下,那禁军还有赤焰军呢。” 祁王转过身来,语气斩钉截铁地摇摇头,对自己的贴身家将说,“你去林府,转告我的一句话。” —————— 这把弓原本是林殊出征梅岭之前交到熟识的店铺去修补的,弓上有两处兵器的划痕,但那一世,林殊没能去取。 景琰回到金陵时林府已经被查封,府中一切被封禁,还是店铺的主人悄悄将这把弓交到了他的手上。 那之后,这把弓就一直放在景琰的书房里,侍女收拾景琰书房时,从不敢动那张弓。 因为它的主人不喜欢陌生人碰他的东西,所以这张弓都是由靖王亲自擦拭。 这一世,景琰在林殊去东海前,开口把它讨要了过来。 林殊想也不想的点点头,景琰向他讨要东西是件很稀奇的事,他虽然会有喜欢的东西,却很少有想要的东西,这个人,有时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 为了怕别人擅动,林殊曾在那弓背上刻了自己的‘殊’字。 景琰从林殊手里接过那张弓的时候,看到那个殊字的旁边添了一个琰字,显然是林殊现刻上去的。 看着那并排贴在一起的两个字,景琰怔怔了许久。 林殊却十分得意,“许多年后有人得到这张弓,一定会以为这弓的主人叫殊琰。” ———— 林殊在府中听着天边滚滚雷声,看着窗外的雨滴发呆。 晋阳公主站在他身后,看着林殊手里握着那把断弓在思考什么,拇指无意识的在弓背上刻着殊琰两字的刻痕处来回摩挲。 “小殊,刚才祁王府来了一个家将,给你带了一句话:‘蒙挚和林殊那里,都告诉他们一兵一卒都不要动。’” 她从家将口中听到这句传话时,心中就明白了景禹的用意。 她知道,林殊和赤焰军的一众男儿,也是想要去的。 但她也知道,如今自己必须要劝服儿子,绝不能带着赤焰军去淇水。 越是这个时候,赤焰军就越必须是只听梁帝号令的军队,而非是区区一个林家人所能调度的。 她还在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林殊放弃时,忽然听到林殊说了四个字:“母亲放心。” “小殊……?” “我明白祁王兄与母亲的苦心…只是不甘心罢了。”林殊转过身来,神色里带着难以掩藏的厌憎,但仍然语气平静,“我今天下午就让卫铮去了营地,赤焰军绝不会离开营地半步。蒙大哥那里,我相信他也有分寸。” 母子之间静默了一阵,晋阳听着窗外的雨声,暗夜里,雨水打在已经冒出嫩草的地上,噼啪的响着。 “母亲,雨会停么?”林殊问。 “会的。”晋阳公主的语气平和坚定,她从未如此希望上天能听到她的祈祷。 身为大梁的公主,她的祈求自然是为了淇水的百姓。 却也为了她的儿子和那把弓上刻着的名字。 若淇水泛滥,那横亘在林殊和景琰之间的,就是几千条的人命,他们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林殊从小性格豪爽,结交朋友又不限定身份高低年长年幼,故而贩夫走卒,奇人异士,文人墨客,身边的朋友数之不尽。 但萧景琰是不同的。 “母亲。” 林殊忽然转过身,郑重的朝着晋阳跪了下去,目光坚定决绝,“孩儿要留在金陵。” 让林殊留在金陵是晋阳的愿望,但此刻身为母亲,她却从林殊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决定,颤声问道,“你决定好了么?” “是。” “……你要帮谁?” “父亲一直襄助的,是祁王兄。” “所以你要跟随你父亲的选择么?你可知道,无论雨是否会停,祁王的结局都在他决心出兵的一刻决定好了……他恐怕已经……”晋阳皱了皱眉,不忍心将‘无缘储位’四个字说出来。 “孩儿帮他,正是因为他能毫不犹豫的这么做。若祁王兄是个因为想保住自己的权位而放弃淇水的百姓的人的话,父亲襄助他,和襄助誉王与献王又有什么区别?……至于祁王获罪,毕竟如今尚未立太子,一切都还有转机。” 晋阳听着林殊的话中,似乎还有未说完的话,便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许久,才听着林殊轻轻的说。 “还有景琰,他在金陵孤身一人……我要护着他。” 他手里握着那张断弓,须臾不曾放下。 ———— 金陵的守军倾数而出,漏夜行军到了淇水,开始连夜快速地加筑堤坝,另一部分人则将淇水下游的百姓暂时带到了附近的山上安顿了下来。 这期间,雨一直绵绵密密的下着,却也不见大,淇水的河水,就在堤坝下方不到寸余的地方湍急的流过,却也不曾漫出过半分。 第二日下午,堤坝尚未修成,但天上原本遮天蔽日的乌云却变薄了些,间或着从缝隙里透出了金色的光,连雨势也渐渐变成了湿润的雾气。 到了傍晚时分,天晴了。 所有人都苍白了一张脸,谁也没有想到靖王的话成了真。 甚至有人盼着,再来一场大雨,也比让祁王殿下白白担上了罪名要好。 “殿下,如今如何是好……谁知雨竟然不下了……” 面对众人的慌乱,祁王却仿佛如释重负一样,“雨不下了是好事。反正守军已经出去了,让他们修筑完再回来吧,沈追,你能让工期缩短些时日么。” “回殿下,余下的物资也早已备齐,若全部人马不停歇工作的话,只用五日,之后只消得让屯田军慢慢加固即可。” 众人只道沈追中立是为了靖王,对于筹备物资一定马虎拖延,却不知他早就备好了一应东西,此刻看向他时,目光都带着敬意。 祁王也面露赞许之色,“景琰向我多次举荐过你……你去做吧。” “你们也不必惊慌,父皇怪罪的话,本王一人承担。” ———— 梁帝一连昏睡了数日,醒来时,见越贵妃和皇后跪在门口,战战兢兢。 一问才知道祁王擅自调用了金陵全部的守军,一时间竟然气得愣住了。 不得不说,他把监国之权交给景禹是对他的一种试探,也存了想借机寻到他的错处的心思。 却不曾想是如此的明目张胆的忤逆。 梁帝忽然看到了放在床头的那个玲珑公主的香囊。 或者是……谋逆。 梁帝猛地打了个哆嗦,赤着脚走下了地,踉跄着差点摔倒,“蒙挚呢!禁军呢?!!!” 蒙挚就守在殿外,听到梁帝呼喊,忙进殿跪拜,“禁军皆在,听候陛下调遣!” 梁帝目呲欲裂,阴冷着的声音变得尖细,“林殊呢?赤焰军还在金陵吗!” “赤焰军?”蒙挚似乎不明白梁帝为何如此一问,“林殊应该在府里,赤焰军这些日子一直在操练,不曾离开营地半步。” 梁帝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守军回来了吗?” “……还未。” 梁帝又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窗外,“还未!?天是晴着的,萧景禹还有什么借口用朕的兵!天下还不是他的!朕是病了!当朕死了吗!!!??” “祁王殿下就跪在殿外…待罪。” 梁帝没想到祁王就在殿外,“他来做什么?一定有一众大臣对他歌功颂德,他来朕这里做什么?” “祁王殿下昨晚就来了,一直跪着。” 梁帝怒吼着砸了药碗,“那是他愿意跪的,为了他的万民!!” 蒙挚不敢再多言。 “……你下去吧,叫祁王也去,回他的府里去。” 蒙挚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道,“陛下……那守军呢?” 梁帝恨恨的叹了口气,“……现在召回来,万民会感念他的恩德而怨恨朕。罢了,留着他们吧,愿意修到什么时候随他们去,不回来也好。蒙挚,叫林殊整备好赤焰军余部,暂代京城防卫。但皇城还是由你来守。” ———— 三日后,梁帝召见了祁王。 只有父子两人,却选在了武英殿。 在空荡的武英殿内,梁帝身穿皇袍,正襟危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下跪着的儿子。 良久,梁帝开了口,语气却不疾不徐。 “景禹,你若有什么要申辩的,就说吧。” “儿臣无话可辩。未有皇命擅自调用都城戍卫是大罪。儿臣请父皇恩准,让儿臣带着妻儿离开金陵。” 梁帝似乎没有听清,往前倾了倾身子,“……你说什么?” “无皇命擅自调用守军,无论是什么理由,儿臣身为皇子,都违反了朝廷的法度。” “你是在试探朕么?”梁帝怒极反笑,“那朕明白的告诉你,朕准了,朕给你块山明水秀的封地,去那里吧。” “……”祁王跪下,“儿臣多谢父皇。” “景禹!” 梁帝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你可明白,你这不是以退为进,而是在自断后路?” “你这一走,不会再有机会回来。”梁帝又说,“太子之位,储君之位,于你,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说完之后,梁帝几乎是笑着盯着儿子的脸,想在他脸上寻到一丝懊恼,或者一丝悔恨之意。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祁王直视着他的父亲,坦荡道,“……儿臣知道。” “你甘心吗?你这么多年在朝上呼风唤雨,如今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跪在殿上的祁王只觉得周身寒凉。 “你永远不可能是太子了!你明白吗!”梁帝质问得声嘶力竭,声音里带着哭腔。 身为父亲的他在哭。 可身为皇上的他却仍在怀疑。 没有皇子会对皇位不动心的。 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尤其是祁王。 他距离皇位那么近,那么近。 比当年,他的皇兄们,还要近。 “儿臣调动守军时,便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可终究是没有下雨,你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后悔了?” “儿臣不能用八千条人命去赌,无论什么代价,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说完之后,祁王不再等梁帝说什么,而是深深叩拜,“儿臣拜别父皇。愿大梁国祚昌盛,父皇长寿安康。” ———— 梁帝在宸妃宫中痴痴坐了两日,之后风寒更重,又病了有两个月之久。 有那么半个月,他几乎日日梦魇,午夜梦醒时常常一头冷汗,却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 梦里他常常听见自己在叫着乱臣贼子。 可每每梦醒来时,他咬着牙努力回忆,却仍然记不起那个乱臣贼子的模样。 那段时间,他害怕夜晚的到来。 每到梦中,都会有一个穿着一袭青衫的男人向他缓步走过来。 自己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的相貌,却不知道他是谁。 终有一日,高湛在梁帝床前伺候,又听见梁帝在梦中挥着手,神态十分惊慌。 “陛下,陛下!” 被叫醒的梁帝惊魂甫定的大睁着眼睛,在粗喘了几口气之后忽然一把死死抓住高湛的袖子问道,“你可知道一个叫苏哲的人?” [琅琊榜]一世真【二十九】(殊琰) 贬斥祁王的诏书昭告天下之后,金陵在这十日内鼎沸之声不断。 满朝的官员中没人猜到祁王会自请罪责,而对于这个往日最疼爱的皇子,梁帝真的会罚得如此狠决。 直到明旨诏书到了眼前,还有很多人不信,一代贤王,就如此轻易的与储君之位永远的失之交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却没人找得到症结所在。 一个一个的大臣跪在武英殿上,一封一封的奏折送到梁帝的书案上。 梁帝起先是视而不见,后来实在忍不住大发雷霆,贬黜了几个为首的人之后,才逐渐安静下来。 而这段时间,景琰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有时睡半日,有时会昏睡一整日,伴着高烧。 阴雨天的时候,伤口疼得尤其厉害,府上的大夫便照着蔺晨给的方子加大了剂量用药,让他整日整日的睡下去,熬过那要命的疼。 所以等到病榻之上的人知道消息的时候,木已成舟。 “林殊和蒙挚呢?”景琰急忙问道,之后忍不住咳嗽起来。 战英晓得景琰担心,“赤焰军与禁军皆未动过一兵一卒,林少帅前几日一直奉皇命带着赤焰军守卫金陵城,直至昨日守军修筑堤坝之后才回到林府。” “陛下虽然恼怒,但总不至于真的自损其臂膀,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吧。” 景琰摇摇头,战英不知,昔日梁帝曾默许谢玉屠戮七万赤焰军,更有在九安山之乱后想要杀尽数万叛军,哪一个不是可用的臂膀,可只要它们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手中指向皇位的剑,梁帝就会毫不犹豫的抹杀。 只是还好祁王兄,算是保住了。 ———— 祁王离开那日,除了他熟识的朋友,其余官吏一概得了传话,并未前来送行。 但那一日,金陵的街道两旁却跪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一直绵延到城外数里的地方,有金陵的百姓,也有淇水和其他附近赶过来的人。 林殊奉命送祁王到滁州坐船的地方,他跟在车队旁边,看着虔诚跪伏在路边的人们。 梁帝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他只是害怕这些人发出的声音。 他却不知,皇帝与百姓皆生而为人,若非以真心相待,是换不来真心相对的。 万民为水,他们会用跪伏的方式托起祁王这样的君王,也能使那些罔顾人命的君主倾覆于江湖之中。 ———— 一行便是半月,滁水分别时,祁王世子忽然扑进了林殊的怀里。 林殊把他抱了起来。 这孩子自幼在众人宠爱中如众星拱月一样长大,林殊本以为经此变故他一定会哭闹难过,却见他在这一路上仍然玩耍欢笑,常常逗得郁郁寡欢的祁王妃不住浅笑,连祁王脸上都跟着有了笑意。 “等再见面时,我教你武功还有机关和排兵布阵,要学吗?” 承庭一脸兴致寥寥。 林殊觉得他在自己面前,有时一点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 正要把他放下时,只听他在自己耳边小声说,“七皇叔是个不会轻易低头的人,不管有什么事,背负着什么重担,有多艰难多痛苦,他都会往前走。所以要有个人,帮他看着脚下的石子,背后的周全。” “我走路也不常看路的。”林殊看小世子皱起眉头来,才笑道,“放心吧,我会留在金陵。” 小孩子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 林殊一挑眉,“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叮嘱我?这话不是你能说出来的,也不像是祁王兄教你说的……是谁教你的?” “梅长苏。” 林殊一惊,“你见过他?” “数面之缘。” “那人如何?景琰待他又如何?” 庭生听着林殊气呼呼的问出的两句不着边际的话,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心里明白了什么。 这些时日桩桩件件事情没一件顺心,就连临行前想去见父亲一面都因为各方面的不凑巧无法成行。 眼下总算来了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于是庭生慢慢的勾起了嘴角,脸上却已经恢复了孩子的无邪懵懂,“七皇叔说苏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还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他经常晚上来,我也不常见到。” —————— 梁帝因为噩梦缠身病了许久,所以祁王出京时有万民相送的事虽然传到了他耳朵里,却没什么力气生气了。 但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梁帝不得不从缠绵的病榻中起身。 一直安于西侧的夜秦的边境忽然增兵,几日之间竟然至五万。 驻守西境的林燮身边的三万赤焰军这几年间被梁帝分散着派往各地进行戍守换防,现在能调动的只剩下一万不到,再加上一万当地守军,面对夜秦在边境的还在不断增加的大军,实在难以力敌,林燮一面向朝廷请求增兵,一面带着边陲镇上的百姓撤到了十里外的青龙关据守。 梁帝知晓之后大怒,当即要阵前易帅,被百官劝服之后一天三封奏章的责林燮速将边镇夺还。 情势一日一日急转直下,朝中人为林燮申辩者多半遭到了训斥,其他一些早有嫉妒林燮军功的,誉王献王党羽趁机上书,百般诛心。 关键时刻,言侯现身于武英殿中,气宇昂然风骨铮铮,字字金玉,辩得那些进谗之人哑口无言。 梁帝面色阴沉,却也不能反驳,只得免了林燮进京请罪的诏令,令他继续戍守西境,月内夺回边镇。 夜里言阙难得留在府中,豫津欢喜的命人做了许多吃食,打算与父亲饮酒畅谈,正捧着私藏了好久的照殿红往里走的时候,忽然从树上倒吊着垂下个人来,一双黑漆漆亮闪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豫津。 “哇呀!”豫津吓得大声惨叫起来。只是逃命之余还记得抱住了怀中美酒。 “是我!”林殊从树上翻下来,恶声恶气的说。 “就是知道是林殊哥哥你才可怕啊……”豫津擦擦汗,嘴里嘟囔着,“鬼我就不喊了……” 见林殊眯起一双眼睛,嘴角也慢慢勾起来似笑非笑的样子,豫津只觉得大限将至,偏偏此刻最能救他的靖王不在林殊身边,不由得后悔,明知今晚林殊哥哥会来自己为何不提早躲到景睿府上去。 “豫津,你下去。”言阙在屋内说,“既然是翻墙进来的,也不必什么礼数了,进来说话吧。” 林殊恭敬的答了一声是,才从豫津怀里抢了照殿红过来,进了屋子。 “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言谢之事你一字也不必说。” “您救家父,是情是义是理,林殊拜谢,也是为了这三个字。” 言阙受了这一拜,让林殊在自己身边坐下,开门见山的问道,“你父亲的情势你也见到了,如今有什么打算?” “林殊打算奏请陛下,将军中留守的赤焰军一部分编入纪城军,一部分编入禁军。” “林燮手中只有不到一万兵士,你这样做,赤焰名存实亡。” “纪城军战力颇强,禁军由蒙挚亲手操练,必然不会让他们的锋刃变钝,有朝一日国家需要时,他们仍然是以一当十的男儿。一个军队的名字,比不得他们的性命重要。” 林殊语出惊人,言阙却赞同的点点头,“不错,我虽潜心修道,朝中事也并非两耳不闻。众人皆道靖王殿下近年来变化巨大,可我看来,一别数年,林殊也今非昔比。” 提到靖王,林殊脸上的神色一下便黯淡下去,言阙看在眼里暗叹了口气,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安置自己?没了赤羽营,你也不再是少帅了。” “我会奏请去禁军当职。” 言阙略作沉吟之后神色一振,“此举大有深意……原来林大哥并未放弃祁王殿下。” “我与父帅通过书信,他也赞成我这样做……父帅说,言叔叔也想看到一个清明的天下,所以在等。” “不错,只是等得太久了。”言阙接过林殊奉上的茶,轻啜了一口,“既然有你在,以后宸妃和静妃回宫也让人放心了……还有靖王殿下。” “我明白。” “……你明白?若是以前的靖王殿下,只怕会不顾一切的为了你们请命,可而今的他,站在朝堂上,除了对增兵坚持以外,一言不发。为臣为友,你不心寒么?” “请您出山的便是景琰吧。”林殊说,“我送祁王车队离京,昨日方归,听闻父帅之事连夜去找豫津,他却告诉我您早在路上了,我是第三个来请的人。” “姑姑和静姨身在别院,消息难免不灵通,想必得到消息已经是两三日后了,那第一个送信的,除了景琰不作他想。” 言阙深深看他两眼,点点头,“不错,我本在访友的路上,是靖王殿下派人通知豫津之后找到我,才能让我及时赶回来救了老友一命。” “你身在乱局之中却能保住清明,这很好。只是靖王,老夫在殿中遥遥几眼望去,却看不透了。” 林殊低着头,看着杯中散出袅袅淡香的清茶,“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现今的金陵如同一个暗涌的漩涡,置身其中难免被眼前乱局迷住双目,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景琰不会害我,我也绝不会让人害他。” ———— 几日之后,梁帝就准了林殊所奏之事,将他调任到禁军做副统领,而新编入禁军的赤焰军中有八千人仍由他管辖,地位非降反升,这让很多人始料未及。 “原本以为林家会因为林燮的事一蹶不振,没想到林殊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实在高明,若浮华外壳惹人注目妒忌,留着只能惹祸上身,不若忍痛褪去,保住自身再图以后。”誉王连连赞许,“如今林殊帮助父皇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由他出面还免了许多朝野非议,难怪父皇重用信任此人。” 般若笑着为他褪去披风,“只是他对殿下仍然若即若离。” “身为禁军将领,直接受命于天子,是要避忌与亲王大臣接触的,你看蒙挚便是了。”誉王说,“献王也几番派人去送礼,他可是干干脆脆的挡了回来,我上次送他的弓他还收了呢。” “……那与靖王呢?” “今日我还真见到了。下朝时我和景琰走着,刚好看到林殊,林殊只是规矩地行了礼,临走时还撞了景琰一下。” “想不到那林殊和靖王竟然到了交恶的地步……”般若想到当时情形,忍不住勾起嘴角来。 “大概是怪景琰没有给祁王和林燮求情吧,虽然我也没有,可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林殊心里多少曾经对景琰抱有希冀吧……只是终归只是曾经罢了。” ———— 林殊算好快到下朝的时间,便带着一队人马从宫门口一路走过,果然看见景琰和誉王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 不动声色的给两人行了礼,林殊抬眼看了景琰一眼。 那一眼实打实的带着怒意,林殊确实是生气的,如此重伤该在府中修养,日日上朝来伤什么时候能养好? 之后离开的时候还撞了景琰一下,当然没有用力,也避开了伤口所在的一边,却也让景琰成功的注意到他腰间的刀。 刀是普通的刀,刀上还挂了一个长长的枪缨,显得有些华丽得过了头。 那枪缨随着林殊走路时一摇一摆,摇得似春天新抽出来的嫩柳条一样。 誉王见两人生疏至此,忍不住笑意上前与林殊说话,“林副统领刀上的配饰好生别致。” 林殊看着景琰眼底的惊讶,得意的一笑。 当然别致。 这可是景琰送他的东西。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殊琰) 林殊带着编入禁军的赤焰军进入这座皇城时,梁帝的心中在最初曾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不知这丝不安来自于什么,也许是他从没有过全心信过一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里的苏哲,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不管这个苏哲是谁,他离自己越发的近了。 但他经过几次试探之后,渐渐放下了心,而林殊也确实不负他所望,自从这批训练有素的禁军驻扎之后,皇城内外分外的风平浪静,连以前时不时会出现的一些鸡鸣狗盗之事都少了起来。 梁帝省了这些细碎的操心,精神也好了一点。 林殊向梁帝请了旨意,可以空闲的时候去见太皇太后,陪她聊天。 老人家最近糊涂得厉害了,认不清楚人,拉着林殊小殊景琰景禹的乱叫,林殊也笑着一一应下来。 这一日梁帝也在,太皇太后拉着林殊的手,说景禹你还记得吗,景琰出世的时候你去抱他,抱住就舍不得撒手,结果把景琰抱得直哭。 又说,景琰你记得吗,以前你和小殊吵架,跑到我跟前来说再也不理他了。结果小殊给了你一块榛子酥,转眼你们就和好了。 小殊你记得吗,当年各府趁着过年把自己家的女娃娃带进宫来,一屋子七八岁的小美人儿,问你觉得哪个最好看,你就指着景琰说谁都不如他好看,气得满屋子的小姑娘追着你打,景琰好几天不理你。 一旁坐着的梁帝也听着这些往事,神色也跟着柔和起来,直到太皇太后又提起来,“可我记得,小殊你定亲了呀……应该是和……” “太奶奶,您不怕和我定亲的姑娘追着打我么。”林殊挤挤眼睛,拍拍太皇太后的手,“因为我现在也觉得景琰好看啊。” 太皇太后被逗得大笑。 梁帝本以为林殊会借机提到霓凰,却见他话里话外的避开了这个话题,似乎真的不想太皇太后想起来,心里半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婚事虽然不急,但是府邸可以好好选选了,早些开个府,有点大人的样子。” “可是母亲不知答不答应。” “她那里自然有你太奶奶去说。”梁帝说。 林殊偏着头想了想,“启禀陛下,地方能我自己挑么?” 梁帝笑骂道,你那点心思当朕不知道么,不就想要个热闹地段的房子么!罢了,这金陵房子你看上哪个随意挑吧,就当犒赏你这些日子陪太皇太后解闷。 ———— “听说你要建府了?”蒙挚听到这个消息时吃了一惊,一进来门来就拉着林殊问道。 林殊点点头,摊开面前一沓子房契,“是啊。” 蒙挚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我都听说了,这一早誉王和献王就派人来过了吧,问你打算选哪里的房子,两人各挑了三四处宅子,每一处都是奢华宽敞。” “而且都离他们的府邸近。”林殊每张都随手翻翻,“可惜地方我都挑好了。” “挑好了?选的哪个?” 林殊轻挑着嘴角一笑,把一张纸推到蒙挚面前,“这个房子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清理一下几日后就能搬进去了。” 蒙挚拿着那张房契眨巴眨巴眼睛,愣在了原地,“……” “这是我之前翻墙的时候发现的,它和靖王府就隔着一条暗渠,但府门口开在两条街上,一般人察觉不到。” “……哦,哦。”蒙挚有点跟不上的点点头,“你要挖地道吗。” “挖地道做什么?”林殊奇怪的问,“有事翻墙就行了。” “……” ———— 半月之后,林殊就住进了自己新的府邸里。 当天晚上,林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阵,忽然响起承庭在滁水边分别时说的话。 纠结再三,林副统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下来,捡了一个甜瓜塞在怀里就翻墙直接到了靖王府的的围墙上。 靖王府院子里大半种的是梅花,只有一两株桃花。 景琰如今就在桃树下站着,与一个人说话。那个人背对着他,身形大半被树干遮住了。 一开始两人都神态严肃像是在说公事,说到后来,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景琰愣了半响之后忽然笑了。 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笑,却让那一树被月色镀上银白的桃花都失了光华。 林殊趴在围墙上看着景琰,然后发现不远处,飞流趴在他身边看着他。 “你的任务是不让其他人进这院子吧。” 飞流点头。 “我没进哦,而且我也不是其他人,你知道我的名字的。” “……苏哥哥。” “真乖,”林殊把怀里的甜瓜掏出来扔给他,飞流高兴地接住吃了起来。 那个人是每天都来吗?林殊指了指。 飞流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说他不是每天来,但是也几天来一次? 飞流用力的点头。 林殊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 谁知这个动作动到了一片瓦,只这一个微小的响动,那人就立刻注意到了,大喊了一声,谁? 虽然只是一声喝,但林殊一下就认出了是蒙挚的声音,一愣之后顿时了然,对飞流摆了摆手离开了。 蒙挚翻到围墙上,只看到已经吃完甜瓜的飞流坐在围墙上眨着一双好看的黑眼睛看着他。 蒙挚便乐了,“小飞流啊,我说呢。来正好正事说完了,我陪你练两招!” “不是,飞流!” “……你那个名字我真叫不出口,饶了我吧。” ———— “我原本想着反正宅子闲置在那里好些年了,买下来反而平白惹人注目……谁知道,哎。” “那宅子本就是他的。” “也是啊。”蒙挚笑道,“殿下你知道吗,当初我给他推荐这宅子的时候就看上了这一点!我还跟他说啊,到时候找个会纵地术的人打通一条密道,你俩就能私会了!” “……你能换个词吗?”景琰愣了片刻之后说。 “啊对!他也是这么说的来着!”蒙挚合掌说道。 听到这句,景琰愣了半刻,便笑了。 ———— 一直以来,景琰身边都没有什么能帮忙收集情报的人,他身边几个信任的人太过惹眼,蒙挚虽然忠心且身在宫墙之内,却对打探消息这件事不得其法。 这个状况在林殊来到禁军之后慢慢变了。 蒙挚也说不好从哪天开始,传到自己耳朵里的事情骤然多了起来,重要的,不那么重要的,有的是林殊亲口和他聊天时说到,有的是下属告诉他的。 蒙挚虽然耿直却不愚蠢,他很快注意到,这些消息是林殊有意告知他的。 难得的是林殊身边的人都非常可靠,虽然信息都是从下到上一级级传上来的,但蒙挚并未听到其他任何人在其他地方谈及这些事,一个黎刚一个甄平,在这个深宫中打探起消息来简直得心应手。 转日蒙挚夜里来靖王府时就把这些消息全都说了,景琰却皱起了眉头。 “小殊知道你我的关系了。” “啊?”蒙挚瞪圆了眼睛,“我可什么都没说!”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对你讲这些他辛苦搜集来的消息?” “……那怎么办?” “他给你的消息凌乱纷杂,显然是没经过取舍的,想来他也不知道哪些对我是有用的,便干脆都和你说了。” “可不对啊……小殊跟我说过,他支持的是……” 景琰笃定道,“他毕竟身在禁军,不如以前自由,他是希望我用这些消息保护祁王兄。” “他已经知道您的计划了?” 景琰摇摇头,“他只是从我被刺杀那件事情确定,我不会伤害祁王兄罢了。” 蒙挚挠挠脑袋,他其实觉得,林殊给他这些消息就是为了让靖王殿下能保护自己。 即使剔骨改容,搅弄得金陵风云色变的梅长苏仍然一心保护景琰一样,有些东西没那么容易变的。 “还有一件事。”蒙挚压低了声音,“殿下一直在托我打听武英殿上祁王殿下与皇上说了什么……我打听过,那日殿中连高公公都不在,可后来才知道,那日陛下身体不适,有个送药来的小内侍就在殿外。” “他可听清说什么了?” “不过距离太远,大殿的门又关着,他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事……只在祁王殿下准备离去已经推开门的时候听到陛下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可见过这个香囊吗’。” 这句话实在不像什么要紧的话,故而蒙挚在见到景琰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说起。 实在是觉得自己费劲心里打听了这么久才得到这么无用的消息,实在有些泄气。 却不想景琰在听到香囊两个字后猛地站了起来。 “是什么样的香囊,可看清楚了么?” “那小内侍说,送药的时候凑近瞧,是个云纹香囊,青色的…他还说,当日陛下发了很大脾气,药碗都给砸了,还责骂他药送来得晚了…殿下,你怎么了!”蒙挚见景琰脸色骤然苍白,慌忙一把上前扶住了他。 “祁王兄怎么答的?” “祁王殿下回了句没有。” “……”景琰只觉得全身像被冰冻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呆愣着站了好久,才甩开蒙挚的搀扶,“你回去吧。” “……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景琰摇摇头,“我也想不出什么,你先退下吧。” 蒙挚见他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有事,再一想或许是自己逗留得久了耽误了殿下的休息,便忙起身告辞了。 ———— 蒙挚一走,景琰又站在院中看着那些已经谢掉的梅树,看了好久,从新月初升到天空微白,才慢慢的往屋子走去。 一步一步,沉重得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回到房中关上门之后,他咬着牙一拳狠狠的捶在桌上,之后又是一拳。 直到桌上铺着的纸上溅落上了暗色的红,他才停了手。 他知道那个青色云纹的锦囊里装着的是什么。 玲珑公主给誉王的信,上面不仅叙述了誉王的身世,还有梁帝登基的秘密。 当年般若从誉王那里逃走的时候带走了这个香囊,而蔺晨之后抓到了她,这个香囊便落到了梅长苏的手中。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并未用它,“这个香囊就如同火药,放在谁那里就随时会引火烧身。它其中的秘密是皇上最不能触及的,他若知道谁还知道这个秘密,就会让谁死。” 联想起滑族侍女一事之后庭生曾说祁王书房似乎有人动过,想必是皇上派去的人,搜出了这个香囊。 想来梁帝握着香囊的那一段时间,是对祁王兄起了杀心的。 尤其是在知道他动用了金陵守军之后。 不过也许是祁王自请罪责减轻了他的怀疑,或者是他真的舍不得他这个儿子,武英殿上这看似寻常的一问,代表着他已经放弃了杀祁王的念头。 但无论如何,只要梁帝还在一日,祁王就断然没有立为储君的可能性了。 无论祁王回答有还是没有,都已经不再重要。 景琰感觉到了恐惧。 这一次,是为了自己。 在由龙榻重回到东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打算好了今后的路程。 他要与祁王兄分庭抗礼,打压下其他皇子,然后在最后立储的时候,他犯些错误退后一步,让祁王自然而然的成为太子。 这是一局艰难的和局,景琰一步一步行得蹒跚。 在祁王离京之后,景琰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祁王因为是自请贬黜,所以圣旨上关于贬黜的原因写得很含糊,没有不孝一类的大罪。加之祁王仍然有林家言侯和一众大臣的支持,只要剩下的皇子不堪大用,多年后祁王仍然有被召回立储的可能。 只是如此一来,原来他要做的只是打压献王和誉王,而现在则必须要使两人再无立储的可能。兄弟相残避无可避,祁王兄不会再原谅自己。 他原本以为这便是最坏的情况了。 一直在今日之前,景琰都是如此想的。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林殊和祁王兄死,可他也想活着。到了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或许无法和他所爱的人靠得太近,却仍然在这个世上看着他们。 可如今却不能了。 —— 祁王即位是林燮和言阙的心愿,是林殊的心愿,是天下人的心愿。 也是萧景琰的心愿。 这许多年来,他就是为了这个愿望,一步一步的,把自己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如今非常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 萧景琰必须成为太子。 曾经他参与夺嫡也是为了不让献王和誉王这样的弄权之人登上皇位,他如今必须稳稳的占住这个位子,将来的祁王兄才有希望。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死棋。 最后一刻,只有他消失在棋盘上,这盘棋才算是真的赢了。 ———— 林殊这一夜巡查回来很是疲惫,正想睡的时候,忽然听窗外有人用石子一下下的砸窗子。 他打开窗,看到飞流在窗外焦急地看着自己,“苏哥哥!”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飞流焦急的原因,猛地站起身来,“景琰怎么了!?” 景琰喝醉了。 他很少饮酒,即使喝酒也很少喝醉,醉了再喝几碗水,倒头就睡,不吵也不闹。 飞流没见过他喝醉,他跟在蔺晨身边,蔺晨也没这样烂醉过,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景琰为了可以一醉,支走了列战英等一众人,飞流找不到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他记得蔺晨临走前叮嘱过自己,若是景琰出了事,一定要找那个上次九安山围场的木屋里你见过的人。 林殊凑近之后再三查看,才松了口气,俯身小心的把景琰从桌边抱起来,对飞流说,“他没事,就是睡着了,你去吧,我照顾他。” “……”睡着可以叫醒的,但飞流觉得可以相信这个人,于是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 景琰似乎在梦里见到了林殊。 林殊暖热的体温贴着他,手一下下的抚在他的背脊上,轻声的叫他的名字。 他有很多话想对林殊说。 其实我当过皇帝,也当得很好,只是你没有看到。 世人皆可说我难以望及祁王兄项背,只是你不要说。 这些话是他清醒时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他在梦里想了,却也不敢说。 可如今他必须死了。 为了梅长苏和自己穷尽一生的执念。 景琰忽然坐起身来,狠狠的拽住林殊的领子。 林殊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以为他会揍自己一拳。 但闭着眼睛等着的时候,却听见景琰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像是在诀别一样。 他说,小殊,我喜欢你。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一】(殊琰) 悬镜司内,夏江盯着手中的名单和地图,陷入了沉思。 淇水一事,祁王贬黜,已有一年了。 一直以来,祁王都是距离储君之位最近的那个人。 而他离开之后,大梁下一任的君主,无非就要在献王誉王与靖王之中择出其一了。 做这个选择并非只是梁帝,也是众朝臣的选择,包括夏江自己。 若想悬镜司屹立不倒,就必须要考虑将来了。 这三个皇子,非长非嫡,各有功绩,金陵局势风云骤变,这一年来誉王占优,靖王次之,献王最弱。 论出身,誉王由皇后抚养。 论政绩,誉王与靖王不相上下。 论朝臣支持,在淇水一事上,许多支持祁王的人对于附和梁帝无视百姓死活的靖王很是不屑,反观誉王当时虽然言语较为中立,却在私下捐出不少银钱帮助修建河堤,于是在祁王离去之后有些朝臣心灰意冷,倒被誉王拉拢过去不少。 还有一些被靖王打压过,祁王也没有启用的人,甚至包括领兵的庆国公,也公开支持誉王。 所以誉王的声势也在一日日的盛大起来,而精于平衡之术的梁帝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或许他心中多少有一些为父的慈爱,但更多的,他不想再看到一个皇子独大的局面。 这一年夏天,誉王外出巡视江左十四州得力,加赐两珠,被封为七珠亲王,加上参加主持了年终尾祭和官员选拔,一时间风头也有些盖过了另外两个皇子。 年末的时候,梁帝又加封了皇七子萧景琰为七珠亲王,如此朝上便形成了两王并立的局势。 乍一看,似乎是誉王的声势更大一些,但多半是梁帝可以抬举的结果,若冷静细看,誉王与靖王不过只能算是平分秋色罢了。 更何况誉王还有更致命的一点——他的身世。 这一点想必誉王的心里也十分清楚,他的父皇可以坐视他分权,却也只能容忍到这里——除非没有别的选择,否则梁帝绝不会让一个流着异族血统的皇子登上皇位。 那么他要做的就是抹杀掉其他的可能性,这样梁帝百年之后,他才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 这也是誉王频频对夏江示好的缘故。 若真有一日要铤而走险,誉王需要夏江的支持。 但誉王却并非夏江最好的选择。 和誉王的风光比起来,靖王就显得平平无奇:这一年来只推行了一个马政,也因为兵部暗中掣肘而寸步难行,梁帝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是不喜的。 但在夏江看来,靖王不过是在韬光养晦,前两年的锋芒毕露让他占了上风,却也树敌太多,这一年来他隐藏锋芒,正是为了将来打算。 再有就是林殊,林殊如今深得梁帝信任,几个训练军队的奏章和改善军备弓弩的建议也都被梁帝采纳,令兵部督办,甚至听了他的建议对禁军进行了改制。 对于林殊,无论是献王还是誉王都尽力拉拢,林殊却一直保持着中立,专心扶助梁帝。 不过几乎可以肯定,他无论最后会倒向谁,都不会是萧景琰。 这一年来,林殊虽不至于阻挠靖王,却也从没在他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包括推行马政的时候,兵部里有一批祁王的旧臣与林殊私交都不错,若林殊相劝,想必靖王推行马政会顺利得多。 得不到林殊的支持对于一个皇子来说确实可惜,可对于夏江来说,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林殊性子同祁王是一路的,无论他将来是否会知晓当年梅岭构陷的事情,自己与他都必然水火不容。 若靖王不与林家祁王为伍,或许自己确实可以和他谈谈这笔生意。 既然要做生意,那么自己也应该切实的拿出一些诚意来。 夏江将目光重新放在了手中的那张图上。 图上是一处宅院,画的正是祁王在泰州府邸。 只要林家还在,祁王就还是威胁。 若用祁王一家的性命作为见面礼,或许靖王殿下会相信自己的诚意。 ———— 深夜港口的一声巨响,惊醒了金陵一城人的好梦。 梁帝赤着脚从龙榻上爬下来,得知从南方各州县送来的好几船自己寿辰的贺礼,包括一个浑然天成的寿字石雕都在这一声中被炸得粉碎,不由得大怒,连夜令人彻查。 “逆子!”梁帝大骂,然后连声的可惜着自己的寿礼。 誉王也觉得可惜。 本来他的人可以趁着黑火运送入私炮房之后再引燃的,那周围都是民宅,若是一炸肯定是民怨载道,迫于民怨,梁帝也会罚得更重才对。 却不想这批船进了港之后就被户部扣留住不许上岸了,说是皇上的寿辰贺礼已经到了,要优先查验贺礼。眼见户部的沈追奉着靖王命令真的带着人一条船一条船的查验过去,誉王怕万一查到这件事终究并未酿成大祸,梁帝并不会十分上心,才不得已命人提早将船上的黑火引燃。 虽然没炸死人也就没有了民怨,但炸了许多贺礼和码头一众货物,也算是惹了众怒了。 查的结果是献王的一艘运送蜜桔等水果的船发生了爆炸,再查下去,就查到了京郊刚刚建起来还未过两年的一座私炮房与献王有干系。梁帝责令献王闭府思过,犹是这样还觉得不足,降为两珠亲王,罚了俸禄,才算是勉强出了这口恶气。 ———— 转眼桃花开谢,又过了秋猎,淇水又结了冰,已经又过了一年了。 林殊穿着铠甲带人在宫中巡防,靴子的鹿皮是自己今秋秋猎时打到的,母亲亲手缝制好了,厚厚的靴底踩在刚下的雪上,一点也不冷。 这年秋猎是林殊拔了头筹,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看到景琰只猎了些兔子和野鸡一类的小物件——刀伤在胸口上,即使痊愈也要有好几年用不上力气开弓。 随着高湛拖长声音的退朝,武英殿的大门打开了。 誉王沉着脸独自一人从殿中走出来,现在是隆冬时节,誉王的脸上更是霜寒漫天,看见林殊便笑着快步走了过来,熟稔的拍拍他的肩膀闲话了几句。 林殊晓得誉王是为了庆国公圈地一案愁苦。 庆国公圈地,誉王是知道的,只是圈地之风由来已有几年,梁帝之前并未管束,却在此刻提出了要审要判,不得不说到这一年来几乎边境发生过的几次圈地的案子最后都扯到了领兵的将领身上,这是梁帝的一个忌讳,也让刚刚用私炮房打压了献王而得意不已的誉王焦头烂额。 庆国公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武将,不能不保。 他不能给夏江施压,就只能派人去拦截查案夏冬,但夏冬似乎得到一个梅姓江湖人的护佑,一路躲开了追杀。 誉王百般查访,得知此人就是琅琊榜上有名的梅长苏,只是此人行踪飘忽,莫说除掉,便是知道他容貌长相的人都寥寥无几。 面对如此一个摸不到踪迹的人物,就算是权势可以一手遮天也毫无办法,誉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夏冬护送着几个证人回到了金陵。 誉王与林殊似不经意的问起了梁帝近日的起居饮食,寻找着可以为庆国公开脱的些许机会。 林殊一面虚与委蛇,一面看着朝臣们畏畏缩缩的避着风雪走出武英殿的模样忍不住想,刚看到景琰来时穿的单薄,如今雪停了肯定要冷的。 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了景琰,他穿的是七珠亲王的服制,只在身上加了一件披风,宽大的袖子起不到御寒的效果,指尖都冻得发红了。 林殊带着禁军走过正殿的时候,刚好与景琰走在一处。 两人依旧无话,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殊那把刀上挂着的枪缨擦过了景琰红红的指尖,缠绕着像是绕在上面的红丝——和如今重新放在靖王府中的那把弓一样。 ———— 景琰下意识的把手指缩回袖子里,仿佛被那枪缨烫到一样。 那一日他酒醉转醒之后,看到本应该一室狼藉的屋子被整理得十分干净,连自己也穿着里衣躺在床上,不由奇怪。 直至看到自己手里攥着那把退还给林殊的朱红铁弓,才晓得林殊来过。 他醉得厉害,完全不知道林殊是何时来的,又是为了什么把这把弓还了回来。 他完全不记得那日自己说了什么。把飞流叫进来问,飞流连连摇头说什么都没听到,才稍稍安下心来。 那把还回来的弓已经被重新修补过了,因为刻意避开了刻字的部分重新锻接,修补的部分显得凹凸不平,为了遮盖那块痕迹,林殊用红线一圈一圈细密的缠绕了起来。 再后来在宫中偶尔遇到林殊,从他飞扬纵意的神采里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景琰松了口气,这样很好。 他现在走的是一条已经知道结果的路,从此之后每前行一步,铲除一个阻碍,他距离自己的结局就又近了一步。 这条路不能有人陪着他走完。 尤其不能是林殊。 ———— 林殊用手搓了搓刚才缠住了景琰手指的枪缨,仿佛这样像是捏着景琰的手一样。 那天晚上景琰与自己说了那句话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独留着自己握着他的手陪了整个晚上。 趁着他没醒,自己回府去拿来了那把弓,放在他身边。 铁弓冰冷,塞在景琰手中的时候他略有些醒了,看了一眼手中的弓便牢牢的攥住再不肯放开了,口中嘟囔着说这弓是我的。 又说,小殊,我喜欢你。 “……我知道。”林殊低头在景琰闭着的眼睛上亲了一下,“所以以后我送你的东西,不准再扔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二】(殊琰) 庆国公的案子送到梁帝跟前之后,梁帝并未让景琰主审,而是交给了宁王。 誉王从中百般作梗,刑部交上来的卷宗时有错漏,连提审的证人也不明不白的死了两个,吓得其他几个缄口不言,案子审了三个月,罪状还迟迟定不下来,最后梁帝大怒,将刑部官吏叫来一顿责骂,才算勉强有了结果。 最后不过是缴了银钱罚了俸禄收回了吞并的田产就做罢了。 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梁帝恼怒地看着跪在面前面色惨白的宁王,叹了口气,让他退下了。 他明白,并非景亭无心办好这份差事,实在是誉王掣肘让他无从抗衡。 他有那么多的儿子,可当得上太子之位的,实在太少了。 萧景禹是他断然不会考虑的人选。 景宣庸碌贪财,景亭胆小怯懦,景桓,原本也是他疼爱的,可庆国公一事看来,他实在太不懂事……这些还都是小事,主要是他的身份,几年前滑族的事情让人心存芥蒂。 剩下的,便只有景琰了。 这个儿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有军功也有政绩,做事果决思虑周全,和官吏的交往也还算有分寸,从没有越了本分的事。 还有一点,他没有兵权。 几年前他打算让景琰多与林殊亲近,以此削弱赤焰军与景禹的势力,但时移世易,景禹和赤焰军现在都构不成威胁了,景琰作为一枝独秀的受宠皇子,若还有林殊这样的禁军副统领支持襄助,只怕是个隐患。 好在林殊现在与景琰几乎如同陌路,两人见面几乎都不打招呼,更没有私下的往来,林殊每年生辰的时候,靖王府只是依照惯例送一份例礼,连人都不到了。 梁帝手中有完全效忠于自己的悬镜司和禁军,就算他日景琰是太子,也可以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打定主意之后,梁帝立储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准备迎回静妃,而是给誉王选了一块封地。 与此同时,刑部主事蔡荃与沈追觐见,上书参奏,装着黑火的货船爆炸并非是偶然而是誉王内弟大理寺朱越为之。 梁帝震怒,下令大理寺、悬镜司、刑部三司会审朱越。 皇后从眼线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几乎是形容狼狈的跑到梁帝面前,跪着哭求他将誉王留在金陵。 仿佛她并不祈求这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给她带来更大的权力和地位,而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想要儿子日日伴于膝前这样平庸微小的愿望。 “皇上,你可曾想过,三司会审时皇家颜面何存?这么大的罪过,你总该让景桓辩白一句啊!” 梁帝命人将皇后扶起来,然后当着她的面,将自己身边当日当值的所有的内侍都处死了。 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白首的女人目光中的怨毒神色,和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那一个个形容狰狞的人合在了一起,让他打了个哆嗦。 却也更加下定了决心。 他并非不疼爱景桓,只是这一年来,他梦中那些人狰狞的脸孔越来越清晰。 那些拿着刀斧的人里,他看到了景桓和玲珑的脸孔。 ———— 誉王萧景桓违逆朕意,言行失德,斥降为双珠亲王,即日迁府出京,谪居庆州。 “不,不对。”听到这道诏书,般若怔忡了半响,不敢相信他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的棋还未下到一半就被人撤走了棋盘,“就算庆国公案和私炮房案殿下有错,可也不至于到削府贬斥的地步,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她身边的滑族女子哭了起来,“自从禁军重新整编之后戍卫极严,咱们滑族在宫中余下的一个就算打探到什么也几乎不能往宫外传递消息了,现在就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般若跟着落了一滴泪,随即狠狠擦了下去,厉声道,“哭什么!师父的遗命我们还未完成,去调用所有人打探消息,我倒要知道这个诏令到底是为了什么!” 誉王忽然大笑着走进来摆摆手,“不必了。” “殿下?殿下何以要这么说,总要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啊!平日里单凭这两件事,绝戳不到皇上的痛处,莫说贬黜,就连降珠都未必。” 誉王只是笑,笑得前仰后合,“作茧自缚啊!般若,我们是作茧自缚啊!” “殿下可是知道了什么缘故?”般若想到刚刚在传旨的内侍前来之前,有个皇后宫中的人前来传信,递给了誉王一封短信,急忙问道,“是否是皇后娘娘知道了什么?” “不是母后知道了什么,是父皇知道了。” “……皇上?他知道了什么?” “父皇近一年来经常梦魇,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 般若迟疑了一下,“这个我也有所耳闻。” “几日前,母后听到父皇在睡梦中喊我的名字,说‘你果然还是知道了,你和玲珑果然要杀朕’。”誉王惨笑道。 般若脸色骤然青白,颤声问道,“殿下是说……皇上知道了你知道自己身份的事?” “不错。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但从那句话和如今他反常的诏令来看,只有这个解释了。” “……” “我与殿下行事向来隐秘,这件事皇上一定是费了许多心思去查,而且查了不止一日两日。” “所以说我们作茧自缚。”誉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道,“你知道吗,我打听过了,父皇这个噩梦的由来就是从夏春翻出那个咱们嫁祸给祁王的香囊开始的。”说完又是大笑。 “……!” “我们扔给祁王兄的火种,最后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最可笑的事,这件事上我与祁王一样,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父皇压根不会问。” “殿下别急,我们还能有机会……夏首尊昨日联络我,说要——”“般若,我们败了,如是而已。”誉王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随我去封地,我在金陵给你置了一处房产,你走吧。” “殿下!” —————— 誉王是第二个被贬斥到封地的亲王,但他走的时候并未有百姓相送,平日与他熟稔的官吏也一个未到,一行人,三四辆马车穿过了热闹如同往昔的街道,便这样慢慢远离了金陵。 谁也想不到的是,十日后,传来了誉王的死讯。 说是带路的士兵带错了路,一行人不得不走了崎岖的山路,到了入夜的时候,誉王的马车被狼嚎声惊了马,与王妃一同跌落到山崖下,尸骨无存。 誉王的死讯传来时,景琰正在府中与蒙挚品评兵部新晋的一批官员,蒙挚见他沉默了良久,忍不住劝慰道,“此事与殿下无关。” 景琰摇摇头,“点燃船上黑火的事情,是我给沈追的线索,庆国公的案子是蔺晨派人一路护送证人……他与王妃虽不是我所杀,却也间接死在我手上。” “他前世或许死有余辜,可这一世,他却罪不至死。” “殿下是说,誉王马车坠崖,并非意外……难道是越贵妃?” “那些士兵皆是庆州人,带错路实在蹊跷,而且还要走夜路。这个妇人虽然不擅权谋,可论阴险毒计却十分老道而且从不留情,就如同她当年在昭仁宫害郡主不成,便要弓箭手射杀我……越贵妃家乡在云南,庆州贴近云南,她从中找人动手脚应该不难…我应该提防的。” “殿下……”蒙挚见他神色有异,却不知从何劝起。 景琰看着窗外,手指轻捻着自己的衣袖,“他常说自己做事狠决……可当年的他尚且放了誉王妃和她腹中孩儿。” ———— 献王入宫时神色慌张,见到越贵妃气定神闲的模样,忙屏退了身边的人,“母妃如何还能如此淡定!外面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个人死了。” “是景桓,誉王!他死了!”景宣慌张得直哆嗦,“母妃上次说要好好出口恶气,我就有劝过了,母妃怎么,怎么还杀了他!” “我与皇后,你与誉王斗了这么些年,他揪出私炮房的事害惨了你,眼下总要出口恶气。”越贵妃压低了声音说道,“何况我只交代那些人怠慢一些行程,多绕道走些山路水路让他吃吃苦,谁能想到他真的这么倒霉就死了。” “当真不是母妃下的手?” “我急着杀他做什么。将来他到了封地上,过了几年他是生了病还是遇了贼死了,皇上看不到,也就不会太难过。现在倒好,誉王刚离京,皇上正是满心愧疚的时候,有的哭呢。” “那,若父皇查下来,岂不会连累到母妃!” “……他不会查的。” “母妃何以如此说?” “他不会的。”越贵妃阴冷地一笑,“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的父皇了。不管这次誉王是因为什么理由被贬黜,结果都是一样:皇上对他是起了戒心的。他这一死,皇上固然伤心,却也放了心。这种心思就像是一棵古木将倒未倒,终有一日它倒在地上枯死了,你心中固然惋惜,却也放下心来,因为再也不用担心树木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忽然倒下砸伤了人了。” 越贵妃轻抚着亲子的额头,满满的得意中带着一丝自嘲一样的笑意,“看清你的父皇,他疼爱你,也止于如此。若有朝一日萧景琰对你下杀手时,他作为皇帝其实并不能庇护你什么,只能无用的哭号几声罢了。他的眼泪于我们毫无用处,只有皇位是实实在在的。如今誉王已死,你距离皇位之间,只隔着一个萧景琰,母亲就算拼上一切,也会帮你除了他。” 如同越贵妃所猜想的一样。 梁帝悲恸不已,一日未进滴水,伏案哭号,命人杀了那一行护送誉王的所有人。 又不顾誉王戴罪之身,以七珠亲王之礼下葬。 但从头至尾,他都未曾令人彻查这件疑窦重重的事,甚至当听到报告说崖下河水浅滩水流湍急,寻不到誉王和王妃尸骨之后,也只是流泪,却不曾派更多人去寻找。 誉王的死并未带起更大的波澜,对百姓来说,他只是众多不在乎他们死活的权贵中的一个,他们也不关心他的死活;而对于曾经依附于誉王的官吏来说,在誉王离开金陵的那一刻,他与死就已经没有区别了。 仅仅两个月,金陵就平静如昔。 到了秋猎时节,皇上甚至还如常的带着众人去了九安山猎宫,越贵妃陪伴在他身边巧笑解语,景琰与一众皇子也一同随行。 因为蒙挚随行,所以副统领林殊要留在宫中,守护留在皇城内的皇后与太皇太后还有一众嫔妃的安全。 景睿和豫津一到猎宫就相携着出去打猎,豫津嚷嚷着要猎回一只貂去给林殊。 他们却带回了一个满身血污的人。 “急报——!誉王,誉王率庆历军谋反,如今四万庆历军一路杀了岗哨的人,向着九安山来了!” ———— 这一次因为没有童路的拼死报信,誉王未死又是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景琰和蒙挚得知消息时,已经兵临山下。 谁也想不到,萧景桓两世殊途,兜兜转转,却同归到九安山。 蒙挚来到梁帝所在猎宫大殿时,已经可以依稀听到山脚下叛军的喊杀声。 大殿中站满了一众王亲贵族,鸦雀无声,越贵妃紧贴着坐在梁帝身边,手指几乎绞烂了华丽的衣袖,朱色的嘴唇不停地在颤抖着。 “誉王率领四万庆历军?他哪儿来的兵,勤的又是什么王!”梁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冷笑了一声,“他诈死在先,如今又率兵打上来,杀了景琰杀了景宣,再杀了朕!说辞朕都替他想好了,就说动乱中朕被乱箭所杀。” “再由皇后的诏命册立新君,名正言顺的当皇帝。妄想!!!!” “朕的龙椅,是他萧景桓配坐得吗!” 梁帝一脚踢翻了桌案,骤然转过身来,瞪着景宣和景琰,“你们两个有什么对策?” 景宣正想着自己与景桓昔日种种嫌隙,落在他手里大概是没什么活路,被梁帝骤然问得一愣,许久才抖着声音说,“儿臣以为,可以据守猎宫,等待援军。” 梁帝大笑了一声,还未等景琰反驳,就听一旁越贵妃道,“誉王谋反,皇后必然参与其中,既然叛军从金陵方向来,想必禁军早被皇后控制住了。” 梁帝听到后来,已经没有功夫去恼怒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死咬着皇后的越贵妃,“确实……皇后的身份足以控制禁军,只怕金陵那边的增援是指望不上了。” 最后几个字说完之后,梁帝无力的倒坐在椅子上,“金陵已经陷落了……” 景宣焦急问道,“那,我们岂不是回不去了?” “儿臣可以从纪城调兵。”景琰低沉稳重的声音,此时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山一样落在殿中,顿时稳住了人心。 梁帝听景琰简略的解释之后,铁青着脸色点头,“你从北坡下山,用三日时间,蒙挚,你能撑得了三日吗?” 蒙挚不禁迟疑。 这次秋猎原本就是要住在猎宫,尚且可以据险而守。 但他们这次失了先机,九安山各面都被围住,包括通往各地的要道也有人防卫。 如此一来,即使景琰能从北坡下山,要绕开大路去纪城军营要比之前更多的时间,三日能否回来都是问题。 更不要说上一世甄平黎刚等江湖高手尚在,还有霓凰郡主先一步杀死坐镇后方的徐安谟动摇了庆历军的军心,才能坚持到纪城军到来。 而这一世,山上没有运筹帷幄的梅长苏,军中没有黎刚那样的高手,也没有霓凰的支援。 一切只比上一世更加不利。 一日尚且困难,三日堪比天方夜谭。 事出紧急,蒙挚来见梁帝前并未与景琰商量过,但他此刻却必须做出回答。 他以掌击拳,大声道,“就算拼尽血肉之躯,也要将逆贼挡在殿外三日!” 他和靖王之间,并没有林殊那样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沟通的默契,但他信靖王。 因为他曾经是这天下万民的皇帝,是蒙挚的君王。 ———— “好。”梁帝走下台阶,从高湛手中拿过虎符,亲手递到景琰的手中,一旁的越贵妃张了张嘴还只叫了一句陛下,就被梁帝冷冷的瞪了一眼,“景宣就在这儿,你若有异议,朕便让他去,如何?” 越贵妃即刻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地请罪。 景琰冷眼看着越贵妃恨恨的模样,攥紧了手中兵符转身离开。 “殿下。”蒙挚跟在景琰身后,压低声音,“誉王的军队已经在山下,就算北坡峭壁没有人把手,在路口关隘的地方也一定早就布了防,您要绕过去,至少要多花一日的时间。” “现在没这么多时间耽搁,我多带几个人,硬闯过去。” “殿下!” “我只是要闯过去,不与他们厮杀纠缠。”景琰一边说一边换上厚重的甲胄,“应当无事。” “可誉王如今已经兵临山下,比上次时间要紧迫得多,最多也就两日了……我们撑不过三日。” “也未必。”景琰整理马鞍,与战英交代了几个一同前去的名字,才转头对蒙挚说,“徐安谟早在三年前就被我参奏,被贬职到沂州去了,庆历军也在裁减赤焰军的时候一并被削减了万人,即使全部被调动也只有四万。” “如今是秋猎,随王驾来的禁军有五千之数,比上一次要多两千。加上皇长兄两年前曾经更换了一批旧军备,其中替换下来的一些旧弩箭与投石车就屯放在猎宫之中,虽然是古旧的,但仍然能派上用场。” “这是一张当年苏先生布防的图,你照着如今的人数添改。”景琰递过一张潦草的布阵图,显然是刚刚几笔画就。 蒙挚愣了愣,当年小殊布防时殿下应该不在山上,但随即又释然,应当是小殊之后告诉他的。 蒙挚看着上面用朱笔简单勾出来的放置投石机的地方,连连点头,“有了这些守城的兵械,或许可以多撑上半日,不,一日。” “我后日必会赶回。”景琰翻身上马,“而且最迟明日就会有援军。” “明日?这个距离,能赶过来的就只有禁军…殿下是说!?”蒙挚睁大了眼睛,“小殊……!?” “皇后的说辞无非是我挟持皇帝,小殊不会信的。” “可他毕竟身在禁军中,禁军不比赤焰军,受皇家约束且法令严苛,若有皇后的命令只怕禁军无人能擅动…若此时领兵出城,他们只怕都要以谋逆罪论处…就算他相信你不会谋反,也出不来啊。” 景琰看向了金陵的方向,笃定道,“他会来的。” 蒙挚深知禁军法度森严,上一世自己的一众将兵也被困在京中,心中实在不报什么希望,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这句话是确信,还是只是一个希望?” 景琰回过头来看向蒙挚,神色平静坚定,“我信他,并非只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更是因为他是赤焰少帅林殊。” ———— 好的写到这里缅怀一下我的脑细胞。 誉王不是故意诈死,而是他以为梁帝要杀自己。然后看到梁帝知道自己死讯的种种表现更加心寒。(下一章会提到) 小殊侧面上线中,景琰有了小殊的坏毛病,喜欢搓着东西想问题。 其实笼罩在整个故事里的,是一种宿命感。比如誉王兜兜转转回到了九安山的结局,比如般若誉王用计的结果,仍然是反馈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我写文会有留白的部分,但只是没有描写出来罢了,比如【景睿和豫津一到猎宫就相携着出去打猎,豫津嚷嚷着要猎回一只貂去给林殊。】这一句,其实我没描写到的故事是这样的:林殊郁闷不能去秋猎他还想猎貂回来的,和豫津还有景睿说了,两人便暗中约定好给林殊猎貂回来。其实林殊不怕冷,他只是想给景琰弄个毛绒领子。 ↑但上面因为和主线无关全被我略写了。 我好想写糖啊!啊!啊!←结论 另外这一章我写梁帝写得很开心ww我很喜欢琅琊榜的一点就是,即使四周都是暗色的,人物自己本身也会发光,那种光是来自他们心中的善意和情意。即使是反派,都有他们真心以待的人,就是那一点点的暖,让他们也鲜活起来。我也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如果读者愿意细品细嚼的时候,也能从周围的配角身上体会到他们的心意,比如越贵妃对献王,比如梁帝对誉王。 多谢大家包容我越来越慢的更新速度(但这一章很长!),本子在准备了,等到完结放预售。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三】(殊琰) 般若骑马一路到了庆历军大营中,匆匆走进了主帅营帐,“殿下。” “你来了。” “刚才我听说靖王从北坡下了山,闯过了咱们的岗哨,他定是去搬援兵去了!” “知道,走了有半日了,他选的北坡下山,跟在他身边的人又誓死护卫,庆历军设的岗哨拦不住他。” “殿下不追么?” 誉王哼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不妨事,他去的方向,多半是向纪城军求援,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最少也要三四日,再有半日就足够了。” “我与夏江在淇水边的小镇分别,算算时间,夏首尊已经回到金陵了。” 誉王揉了揉额角,疲惫的点点头,“母后毕竟在深宫之中,夏江回去我也能放心一些。” “京城中人心惶惶,夏首尊此去既能证明殿下尚在人世,又可联络原来依附于殿下的臣子。有皇后娘娘和夏首尊这两个陛下极其倚重的人在,想必也不敢有人公然质疑了吧。” “现在我已经无暇顾及他人去说什么了,只要他能稳得住禁军就好。到时候父皇和景宣在混乱中被景琰所杀,我手刃萧景琰这个逆贼再班师回京,奉皇后令登基为帝,到时祁王兄再得知消息为时晚矣。” “只是用当年之事威胁夏首尊与我们联手,终究是结下了嫌隙。” 誉王摇摇头,“当年诬陷赤焰之事虽是大罪,却终究未成,却远比不得谋反的风险,夏江既然答应,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以夏江如今的地位,就算污蔑过赤焰军和祁王被父皇知道了,受了罚,他大可以等到新君即位继续他的风光,没必要趟这趟浑水。他会帮我,一定是因为他知道献王上不了位。而会上位的萧景琰却容不下他。毕竟我记得当年祁王说要裁撤悬镜司的时候,靖王是带头反对的。…现在想来,那时景琰的态度更像是挣脱开祁王羽翼的一种借口罢了。他的性子雷厉风行,根本也用不到悬镜司。退一步说,就算他留着悬镜司,他也容不下夏江那种人在身边弄权。” “若是为了这个,殿下可以放心了。”般若笑道,“今日夏首尊前往金陵前,我也有此一问,我问得直接,夏首尊也就据实相告了。” “他怎么说?” “夏首尊曾派人去调查过祁王萧景禹如今的府邸。” 誉王冷笑一声,“调查,我看是刺杀吧,他是不会放弃杀死祁王的。” “夏首尊派去的人都算是悬镜司的高手,可却找不到机会下手,因为祁王府内外,包括祁王出行时,暗处都有人保护。”般若玩味的一笑,“有人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靖王府的人。” “原来如此。若景琰还是如此在意祁王安危,他登基后让祁王回朝的可能性就很大。怪不得夏江愿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两人正在谈话时,就听人来报,“殿下,众将士已经到了猎宫门外!” 萧景桓紧紧的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猛地睁开,“传我的令,诛杀逆贼!攻下九安山猎宫!谁第一个登上城门,赏千金!” “是!!” “……殿下,你可是在担心么?”般若见他神色恍惚,忍不住问道。 萧景桓摇摇头,“般若,我只是在想,原来皇位是这么容易就能到手的。可笑我这么些年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地,到底为了什么?到头来,姨母给我们准备的下下策竟然如此轻易的就成功了。” “师父曾说过,这之所以称为下下策,并非是因为谋算的难易,而是一旦走了这一步,殿下和滑族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般若身在军帐之中,却仍然红色衣裙,未着戎装,她给誉王添了杯酒送到他手中,“赤焰军与大渝梅岭一战之后的两年里,师父就着手在庆历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为的就是殿下万一哪一日起事时可以有所助益。那徐安谟本来是个可用之人,师父都派了姐妹去接近他了,却不想一朝犯了事被靖王参奏到皇上面前,贬了职。” 景桓拍了拍她的手,“可惜了。他若在,庆历军心能更稳些,这些参将终究是不济事。好在如今四万庆历军有我亲自坐镇指挥,想必明日天黑前就能打到九安山顶。” “殿下不可大意,虽说如今形势有利,可我们是孤注一掷,仍要防范变数。” “变数?”景桓惨然一笑,不过数月,他的鬓角就已经有了白发,“我现在不过是深陷在沼泽中,淤泥没顶前最后一搏罢了,就是日后登上了皇位,史官的笔会放过我吗?” “若还有一线生机,我也曾想过,宁可做个富贵王爷闲散一生罢了……” “殿下!” “可父皇不会放过我!”誉王赤红着双目摊开双手大笑,声音哽咽,“这些年来我爱他敬他从不曾害他!可他呢!他要杀我,要我死无全尸,曝尸荒野!” “祁王兄有父皇的宠爱,又是皇长子,献王有他母妃庇荫,景琰有祁王兄护佑疼爱,我呢?!我这些年付出的又哪里换来了一点真心!”誉王踉跄着退了两步,苍凉道,“我在崖底拥着发妻的尸首等了一日一夜,没人来救我,若不是后来夏江和你找到了我,我此刻已经命丧狼口。” “我曾以为他只是厌恶了我,要我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谁知道他要的是我的性命。那些故意带错路的士兵,那匹惊了的马,还有我的马车也被做了手脚……” “直到从崖下醒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是真真切切想要我死的。” “于是我顺了他的心意,死了一次,找他来要他欠我的皇位了。”萧景桓每笑一声,脸上就狰狞一分,“猎宫中一共五千兵士,就算算上侍卫仆从不过五千五百,给我用火弓弩射!” ———— 举剑挡掉了一枝射向自己的弓弩,箭头所带的火星燎过了额前狼狈散下的一缕头发,蒙挚咬紧了牙关,大声喝道,“援军很快就到,随我守住猎宫!” 兵戎两世,蒙挚经历过的大小战役不下百战,而九安山这一役,却是他再不想重来一次的战斗。 身为将士,在拿起刀的一刻就要有被杀的觉悟。 可这一战不同,若输了就是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他身后是风雨飘摇的大梁,是他最牵挂的友人的性命。 所以这一场,他就算赔上性命也绝不能输。 庆历军连攻了一夜,见那大殿外墙都被熏得漆黑,又听得誉王的奖赏,不由军心大振,呼喝着又往上冲。 而城墙上的禁军已经连续战斗了一日一夜,每个人都是疲敝不堪的模样,见庆历军又攻上来,手中握紧了兵刃互相鼓励,心中却已经绝望。 还有一日靖王的援军才能到。 此刻一呼一吸时间的性命都不由自主,还要有多少人的命葬送在这里,才能守得住这扇门? 间或有些带着火的箭矢越过了城墙,直接射在内宫的门上,便有小太监们惊呼着将箭头上的火灭去,有些胆小的皇亲宗室的孩子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箭便直接哭了起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城门之上,有个将士忽然指着远处喊了起来,“是不是援军?” 蒙挚顺着那个将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天际曦白的另一边,尚且还在墨色中微微泛着银光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暗色的影子。 ———— 庆历军中此时人心惶惶,“从西边来的!……难道是禁军!?” “不是说剩下的禁军都被皇后控制在宫城了么?” “不会错,是禁军,你看那马蹄的尘烟,来的一定是大部队!” “怎么办,如今咱们是腹背受敌了!” 誉王几乎在半山的营帐中,死死的瞪着那道越来越近的墨色。 那飞扬起的尘土灰白了一线天色,不是一队人马,而是一支军队。 是谁? 般若也站起身,纤细的手指攥紧了衣裙,几乎流出了血,“从西方来,不会是皇陵的守军……难道是……?” “不可能是禁军!母后一定牢牢控制住了所有禁军,禁军中又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冒着死罪来九安山赴死?” “皇帝不在以皇后诏令为尊,对于此刻的禁军一动不如一静,若他们擅动就会被以附逆罪论处。不动,就算是我败了,主要罪责也在母后身上,禁军充其量也就是受人蛊惑,不会被责罚。何况来日若是我登基,禁军就是扶立新君有功。” 誉王高声笑道,“又有谁会不相信一国皇后的话而相信靖王?” “又有谁能从守卫森严的都城中带出这么多人来?” 说道这里他猛然顿住了。 慢慢地转过身。 只是顷刻的功夫,那黑影已经变成了一群疾驰骏马扬起的尘土,在晨曦中,依稀可以看到,为首的一个穿着银色的铠甲。 “他骗了我……”誉王咬紧了牙齿,说出的仿佛是天下他最恐惧的两个字,“林殊……” “快,退到后方营地去!保护殿下!” 失算了。 他原本以为,以林殊这几年来收敛光华,明哲保身,即使不倒向自己这边,也不会公然反对自己。 尤其是在赌注这么大的时候。 “林殊……!”誉王忍不住一把推开了般若,对着那个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那个人嘶声喊道,“你要救的是皇帝,还是萧景琰?” ———— 林殊带着五千赤焰军旧部骑兵漏夜奔袭,他仿效古人战法,让最后一排骑兵在马尾拖着树枝,如此跑动起来尘土飞扬,犹如万军之势。 庆历军果然中计,原本就不稳的军心让有些士兵颤抖着扔下了兵器转身就跑,参军喝止了周围想要退后的人,举起了刀剑还未喊出声音迎敌,就被银色的长枪一枪刺穿了喉咙。 银白的枪头映着初升的红日滴着赤色的血,林殊看着尘烟滚滚的九安山,双目中满是肃杀之气,大喝一声,“杀!” 赤焰军久经沙场,对什么样的对手都驾轻就熟,他们放开了厮杀,却放过那些丢弃了兵刃的叛军,不过半个时辰,就剿灭了五千余人的西侧部队。 随着林殊一声退的命令,这些骑兵又迅速的退回到庆历军包围圈之外,两侧庆历军的援军刚刚赶到,想要追时,却发现根本追不上赤焰军身经百战一动一静皆训练有素的骑兵。 萧景桓咬碎了一口牙齿,原本九安山猎宫已经是囊中之物,却不想却来了林殊。 原本他们把九安山围住,却不想现在前有坚壁,后有饿狼,只要庆历军准备攻势,他们就不知会从哪里扑上来狠狠咬他一口,每口都是连血带肉深可见骨。 虽然听过赤焰军的威名,但没有上过战场的萧景桓并不真正懂得也从未见过战场上的林殊。 林殊和他的赤羽营就如同雪原上的狼群一样迅疾如风,灵动机敏,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找准敌人的要害,一击就正中敌人的咽喉。 等到萧景桓反应过来要反击时,他们却早就远远的退开了。 战场上一片狼藉的血肉,都是庆历军的尸首。而不远处,禁军的军旗仍然整肃飞扬。 “少帅,我们总之在外围,没有补给也没有休息的地方,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我在等援军。” “还会有援军么?” “景琰一定会从北坡下山向纪城军求援,所以再过一日,纪城军就到了。”林殊拍了拍坐骑,“咱们人少,不用急着攻上去,只要牵制住他们进攻猎宫即可。” 甄平沉吟片刻,“算算时间,靖王殿下若是顺利的话,最快明早就到了。” “若是景琰带骠骑营先行,后军可绕行启竹溪,最早今晚就能到。”林殊傲然一笑,对身后的赤焰军喊道,“打起精神来,誓死守卫猎宫!” “是————————!!!” ———— —————— 猎宫之内,一整夜所有人都在殿内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嘶喊声和拼杀声。 他们中大多数人大多一生中都没见过沙场和死亡。 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和血气让他们恐惧绝望。 景宣站在梁帝身边,即使他穿着宽大的衣袍仍然可以看到他在发抖。 忽然外面传来的欢喜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和刚才痛苦疲惫的厮杀声却完全不同。 梁帝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在喊什么?快,快去看看!” 小太监领了令,旋即去而复返,欢喜得带着哽咽之声,“陛下,是援军来了!”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粗重地松了一口气,有些欢喜得哽咽起来。 “是景琰吗!……不对,就算再快还要一日,纪城军骑兵并不精良,不会这么快到的,看清是哪里的兵了么!” “看不清,是从西面来的,仿佛是禁军!” “禁军……”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不知是我们的援军,还是誉王的援军……” “皇后派了禁军来增援誉王……” “住口!”梁帝往地上掷了个杯子,“把蒙挚给朕叫来!” 这次不等小太监出去传旨,一身狼狈的蒙挚就大步走进了殿中,“陛下,援军到了!” “援军,真的是援军?你看清楚了吗!” “是,千真万确,不过半个时辰,庆历军已经被援军打掉了五千余人,攻势也缓下来了。” “蒙挚,你还未告诉朕,来的到底是何人!” 蒙挚洪亮的声音响彻在被朝阳铺满的内殿之中,“是禁军副统领林殊。”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四】(殊琰) 林殊料得不错,到了这一夜子丑交更的时候,纪城军的兵马便到了九安山脚下。 景琰虽信林殊会来,却也一路焦急担忧,一路急行军到了九安山脚下,看到山上猎宫满目疮痍但仍然紧闭的城门和山下仍然战意凛然的禁军才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阵前不需要交换一语,只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对望了一眼。 他们对彼此的熟悉和信任是一种如同呼吸一样简单而理所当然的存在。 当纪城军中响起了进攻的号角时,林殊也对部下发出了命令,“跟在盾兵后面!” 纪城军带有盾牌和重盔甲的盾兵先行后,果然留出了间隔让林殊的禁军插入,之后才是弓弩手和步兵。 甄平满心钦佩的看着火光逐渐绵延向九安山而去。 少帅与靖王两个人用兵风格实际上迥然不同,一个人以奇用兵,不拘一格,另一个沉稳干练,深谙兵法。 但此刻看到两军汇合之后如同早就演练过一般的行军布阵,两人都能配合对方的战术,又不乱自己的阵脚,金玉相接浑然一体。 大梁何幸,得此二人护佑。 这种默契,不是简单的用信任两字就能诠释的。 “甄平,跟在景琰身边。”林殊远远的看着纪城军的方向,景琰点出一万兵士向庆历军大营而去,“我没在他身边看到他平日那个小护卫,想必被他留在猎宫了,列战英又不在……别让别人伤到他。” “是。”甄平略一犹豫,还是说道,“誉王大势已去,他身边的军队军心溃散,靖王殿下此去一战应该不至于有危险。” “我知道……你去就是了。” 甄平只在脑中浮现了四个字。 关心则乱。 ———— 其实在纪城军到时,大多数的兵士就知道无力回天而溃逃了,除了誉王身边的一些亲兵之外,整个大营中已经不剩什么兵士。 萧景桓何尝不知道胜负已分,他在帐中未走,不过是等一个结果罢了。 将誉王成擒之后,景琰马不停蹄的赶往山上猎宫。 他大步走进猎宫宫殿时,正听到林殊跪在殿中向梁帝请罪。 梁帝面露惊讶,似乎不懂他为何这么说,“你是有大功之人,何罪之有?” “身为禁军统领,未得陛下诏命的情况下带兵出城。”林殊解甲卸剑跪于殿前,“虽说是事出紧急,但仍然是抗命于皇后,于禁军法度不合,请陛下治罪。” “你这样说,岂不是说朕不辨是非?”梁帝佯怒,“你既察觉不妥,若不抗命前来,难道要坐视朕困死在九安山上?” “臣……” 梁帝摆摆手,亲自走下去将他扶了起来,“请罪的话以后都不要说了,说说金陵那边。” “当日皇后说陛下一行在九安山被靖王殿下挟持,誉王率庆历军前去勤王保驾。而为防止都城陷落,封闭金陵城。此话乍听之下并无破绽,仔细想来却疑点重重。” “誉王之前跌落山崖,在手中又没有兵符又身份存疑的情况下,他居然可以调动庆历军也实在可疑。蒙大统领忠心耿耿,五千禁军又听陛下号令,实在难以想象除了大军之外还有什么能胁迫陛下,而迫近九安山的,就只有誉王的庆历军了。” “而且距离九安山是最近的皇城中的禁军,皇后既然知道消息,大可以命令禁军一同前去九安山护驾。”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誉王不敢调用对禁军,因为他深知对陛下忠心耿耿的禁军到了阵前知道了真相,即使刀斧架颈或被许诺朝服加身也不会做忤逆作乱之事。” “所以臣确定是誉王举兵谋反,故而带兵出城支援。因为要抢在关闭城门之前出城,所以臣这次带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骑兵精锐,余下的禁军将士戍守皇城,他们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 林殊将想好的理由一条条陈述出来。 但其实当日想到这些理由的时候他已经骑在马背上,率领着五千禁军遥遥的把金陵城甩在身后了。 他没办法告诉梁帝,对于皇后的话,他不是会怀疑,而是根本不会信。 他知道萧景琰是如何的一个人。 他率兵出城的理由也很简单。 大梁的皇帝在九安山。 景琰也在那里。 所以他必须去。 ———— 【——你是如何察觉到形势有异,又是什么让你下定了决心把性命都赌上去的?】景琰在一旁站着,暗自松了口气,为了不让有功之臣心寒,梁帝断然不会在此刻质问林殊这个问题,但以他的性格,一日得不到林殊的回答,他就会自己思量猜测,得出的无论是什么结论,都会对林殊极为不利。 景琰本已经做好准备,若梁帝不问,自己即使冒着被梁帝责罚的危险也要当面质问林殊为何敢率军前来。 好在林殊机敏,在梁帝问前自己就把答案自然地说了出来,字里行间不提景琰,不仅消了梁帝的疑虑,更让他放心。 “好,禁军如此忠勇,不愧是我大梁男儿!蒙挚,林殊,也是你们平日御下有方,很好!”梁帝夸赞,“不过慎重起见,蒙挚回金陵时还是带着纪城军五万人,不是怕收归禁军有所阻碍,为的是一路清扫剩余叛军。林殊就留下来护卫皇亲安全。至于景琰……”他把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儿子,“你这些日子也着实辛苦了,收拾一下自己身上的伤,让御医好好瞧瞧。” “谢父皇。”景琰谢恩后问道,“不知父皇可要提审逆犯,儿臣可将他押送到猎宫中来。” 梁帝呆呆的坐了很久,半响,他才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来,声音苍老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罢了……朕已经为他哭过一次了,够了。” 良久,梁帝站了起来,殿内的所有宗亲和臣子都跪了下去。 “你们都听好了。” “朕的五子萧景桓早在四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山下的这个逆贼,不过是个借着誉王名号谋逆的逆贼。” “逆犯冒充皇子罪无可赦,押送金陵之后即刻处斩。” “从今以后,朕不想听到任何一个人,说任何一个字,诋毁朕的儿子!”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不敢去看皇帝老泪纵横的脸。 ———— 林殊与景琰一并走出大殿。 此时天尚未初晓,周围仍然点着火把,只有天边变成了蓝色,浅浅的泛着白光。 在景琰开口询问之前,林殊就压低声音道,“皇后封闭皇城的消息是通过巡防营传达的,我得到消息后让他们晚一点送到城门,点了赤羽营的五千骑兵先冲出城去的。” “我出金陵时,已经派人把母亲一并接了出来,静姨他们那里我也派了一队人过去,她们都很安全,你放心。” 殿外烧焦的味道和血气仍未散去,景琰只觉得头晕得晃了一下,要摔倒时被林殊不着痕迹的扶了一把。 不眠不休的奔袭了三日,又是率部一场恶战,到了梁帝面前该说该做的也不能出分毫错漏,这一切做完,当年的自己尚且困顿不堪,更不要说现在这副少了几年军中锻炼又伤过一次的身体。 林殊贴在景琰身边,见他咬着牙一步步走得平稳,却几乎只靠着一口气撑着意识,心中实在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连搀扶一把都不能。 到了下山路口,林殊见他上马时身形摇晃,忙上去扶,却被他用力甩开。 “萧景琰!你发的什么脾气!”林殊气急又担心,只能压低声音吼道。 景琰一愣。 二十年的帝位和漫长的没有林殊的一世,让他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用冰冷和孤傲隐藏住一切情绪。 在林殊面前,那颗被自己亲手葬在帝座上的心,会挣扎着跳动。 为那些他以为早就忘记的,属于十九岁的萧景琰的感情。 刚才推开林殊,并不是生气,他甚至忘记了两人此刻已经绝交。 林殊有很多朋友,之所以把景琰当做最好的朋友,除了自小相伴的情分,更多的是因为景琰有能力和林殊并肩而行。 可现在自己只不过是奔袭三日之后打了一仗就如此虚弱不堪,而反观同样驰援九安山的林殊也大战了一日一夜,却仍然未露疲态。 ——只能说是带着孩子气的负气和一些不想让林殊察觉到的自卑罢了。 林殊黑着脸看着景琰骑上了马,然后自己也一勒马缰翻身上马,紧紧贴坐在景琰身后。 两人挤在一匹马上,原本残留在盔甲上的秋夜寒意被这一贴近挤得干干净净,景琰愣了片刻才从背后的暖意中回过神来,“……胡闹!” “这两个字我自小都听腻了。”林殊气还是不顺,硬着声音梗着脖子说,“再说了,靖王殿下,你骑的是我的马。” “……!”刚才上马时全都在注意着不要摔下来,哪里还顾得了是谁的马。 景琰想下马时被身后的人揽住腰拦了一把,林殊拍了一下坐骑,“走了!” 白马听到林殊的声音后便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响鼻,也不顾景琰手中还紧勒着的缰绳,迈开蹄子稳稳的往山下去了。 两人小时经常共乘一骑,后来长大到了军中历练的时候,哪个受了伤,另一个就和他骑在一匹马上照顾。 可他们如今该是陌路之人。 “放心天黑着呢没人细看,再说下山的一路上都是我手下的人在看守,什么话都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去的。” “……” 林殊不知道他生的什么气,却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只能继续跟着他走。 从前都是他金陵一霸让别人吃瘪,什么时候自己憋过一肚子气,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两人走走停停,虽是山路,日行千里的良驹却行得平稳,林殊也不必持着缰绳,就专心的提防着四周的是否有叛军的动静,又怕景琰坠马,便用两只手虚扶着景琰的腰。 几日来景琰都在强撑着清明,眼下在昏暗的山路间,背后又是林殊的气息,让他即刻安心了下来,倦意席卷而来,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殊正暗叹着这人怎么穿上盔甲还这么瘦的时候,手中忽然一重,景琰向后倒在了他身上。 林殊吓了一跳,看到景琰只是太过疲累昏睡过去才放下心来,便由着他倚靠在自己身上睡着,把他手中的缰绳接了过来,轻声对白马说道,“走慢些,景琰睡着了。” ———— 总算回到山下的营帐中,景琰一直在昏睡,即使在林殊把他抱下马送回榻上都没有醒来。 等候在军帐中的列战英忙让靖王府随行来的大夫查看了一下,说些微的发热应该是手臂上的刀伤和奔波所致,睡一下应该就没大事了。 “殿下确实必须休息了,可是战场的清点和叛逃兵士的名单……” “让他休息吧,我去。” 因为刺客一事,战英对林殊的怒意未消,他虽知道林殊不会害殿下,却也拿不准他会帮多少,在和祁王利益冲突时又会作何选择,故而皱着眉质疑,“你去?” “纪城军中也有半数是我赤焰军旧部,不用景琰亲去我也使唤得动,何况清点战场的活他们都熟得很,误不了事。等清点完了再叫醒他就好。”林殊起身对战英说,“不过你还是要跟着我去。” 战英了然地点头,“这是自然,你我是奉了殿下的命令代为点查的。” 林殊坐在榻边,给景琰喂了小半杯水,才对守在帐外的飞流说,“替我看好景琰。” “……替……”飞流偏着头想了想,要在水牛受伤生病的时候好好看着他,这话蔺晨也交代过好几遍的,于是疑惑的说,“替蔺晨哥哥?” 林殊此时已经和列战英走出去几步了,听了这话重重地跺着步子又折了回来,捏着飞流的脸往他嘴里塞了颗甜果子,强调道,“是替我!” 秋天山林里的果子最是香甜,飞流对着他的“林苏”哥哥开心地重重点头,“替苏哥哥!” 如今只要听到梅或者苏字就不高兴的林殊气得瞪圆了眼睛,“是替我!!” “……”实在听不下去的列战英咳嗽了两声,扭头走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五】(殊琰) 献王这次被吓得不轻,加上殿中阴冷,刚从内殿中走出来就病了。 梁帝知道后冷哼了一声,一屋子的老头子没病,他倒是先病了,满殿的数他娇贵。之后再也不提,连御医是不是去看过都没再过问。 越贵妃此刻却没心情守着生病的儿子,她满心都在另一件事上。 虎符。 如今那可以号令天下兵马的虎符仍然在靖王手中,而刚才也不知梁帝是不是忘了,并没有找他要还。 若靖王迟迟不还,那可能就是要和梁帝讲条件了。 而他最有可能开出的条件便是一直空悬的储位。 越贵妃急白了一张脸,眼下景宣势弱,靖王就像是一座耸入云端的高峰一样挡在面前,可只要除掉了他,自己的儿子面前的,就是一条坦途了。 可她明白,自己或者可以拼上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除去一个皇子,却断然不敢用同样的手段除去一个太子。 一旦景琰立储,就再无回天的可能了。 所以她狼狈的到了梁帝那里,用尽手段费尽唇舌,她很清楚这样会招来梁帝的怒意,但她更加知道,萧选这个人的猜疑之心是不会消除的,因为他不够优秀,所以他看不得比自己优秀的人拥有权力,更见不得他们拥有兵马。 在梁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得难看的时候,景琰身边的副将求见。 “纪城军除去蒙挚奉令带走的五万人马,其余已经完成战场清理和叛军残余的搜捕,殿下命末将送还兵符。” 梁帝狠狠的瞪了越贵妃一眼,声音也软了下来,“……景琰呢,怎么不亲自来?” “殿下清点完战场回到营帐就昏过去了。” 不得不杀誉王,此刻正是痛心至极的梁帝听到景琰病倒,顿时急得站了起来。 列战英见状忙道,“已经叫了随军的大夫看过,说是漏夜行军淋了秋雨着凉加上外伤所致,用过药应该已经无碍了。” “你们部下怎么当差事的!”梁帝怒叱了一句,叫了高湛进来,“叫御医去给他好好看看,就用朕随行带的那些药,景琰这孩子,受了苦就自己忍着,谁都不说!” 高湛应了一声,用余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列战英和坐在一旁银牙咬碎的越贵妃,俯身去了。 ———— 回到金陵之后,誉王被秘密押送到了天牢,进了那间皇子才有权住的寒字号牢房。 对外称,誉王萧景桓在四月前就死在去封地的路上,皇后念在她错信谗言不过是受夏江等奸人蒙蔽,只收去凤印幽拘宫中。 逃犯夏江谎证逆犯身份,蒙蔽皇后,拉拢京中誉王旧部意图谋反,罪不可赦,现正在全力缉捕归案。经由刑部查证,悬镜司其他诸人并不知情,故而圣上开恩不与株连。其职由掌镜使夏冬暂代。 梁帝给了萧景桓他能给的一切,便没再去见他。 在赐死的旨意上盖上大印之后,梁帝长长的吐了口气,几乎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就迅速苍老了下去。 景琰跟着宣旨官进了天牢,站在远远的暗处看着,他只是来给自己的五哥送行,却不想和他说话。 誉王的结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的不同是誉王妃已经死在了山崖之下,她腹中也并没有誉王的骨肉,萧景桓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祈求梁帝的了,所以他安静地在天牢中等到了他父亲钦赐的那一杯毒酒。 或者他本来曾经有很多话想要问梁帝,可后来在知道了父皇想杀死自己之后,这些问题的答案就都不重要了。 萧景桓不等宣旨官读完赐死的诏书,就迫不及待的夺过了酒壶,将一壶毒酒都仰头喝下。他想到奈何桥头还在等着自己的蓝瑾,等不及要喝那杯酒。 那间寒字号的牢房,这是这一世祁王兄不曾待过的地方,但它仍然沾上了皇子的血。 景琰隐隐希望过,梁帝可以放誉王一条生路,毕竟他对皇权的执念并不像昔年时那么深,如果没有他给自己,给梁帝种下的那个心魔,也许他真的可以保全自己的一世荣华。可若梁帝真的这么做了,他又会忍不住问,同是爱子,为何梁帝要执意要杀死当年的祁王兄。 尽管他知道这一世的萧景禹还活着,可那种失去了至亲和挚友之后一无所有的悲伤和恐惧,却仍然清晰鲜明地刻在他这副并未经历过死别的血肉身躯之中。 他记得他回朝后知道一切时恸哭的日夜,记得他驰马到在空无一人的林府外下马时摔跪在地上,地上砂石嵌入血肉的疼痛,记得梅长苏手指的冰凉温度,记得他坐在龙椅上,每次提起朱笔时那仿佛压着祁王兄手掌的重量。 从天牢中走出来的时候,林殊在外面等他。 两人之间隔着漫天的雪。 他想到了儿时他和林殊两人在雪地里翻滚玩闹,又想到了梅长苏冒着大雪来劝说他时的模样。 一场雪,隔着两世人。 ———— 夏江和誉王离开之后,一些宫里的旧面孔忽然就消失了,有的病了,有的死了,宫中颇为安静了一段时日,随后又重新回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宫中为了迎回静妃正在重新修整芷萝宫,宫人也都添置了一批,越贵妃宫里也跟着要了一批新杂役。 萧景琰就像是暗夜中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利刃,等感受到架在颈间的寒意时就已经晚了——甚至在身死的时候,都看不到持刀人的样貌。 虽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但越贵妃直觉中,或者她执拗的认为,祁王和誉王的失势都与靖王有着关系。 所以为了景宣,为了生存,萧景琰都是必须除去的阻碍。 没什么值得犹豫的了。 好在宫里近来多了很多新面孔,那些她找来的人扮成宫人往来进出就方便了很多。 越贵妃能想到的都是和下毒或者暗害有关,比起那些要精心谋划环环相扣的计策,这种办法虽然愚蠢,却防不胜防,所以反而有效。 尤其是对付靖王那种认为有铠甲和凛然正气就能抵挡一切的人。 这么想着的越贵妃送出了第一份大礼。 可下毒的宫人就这么有去无回。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动静,再派人去查的时候,那人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杳无踪迹。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小心度过了三五日,见一切风平浪静,靖王也一切如常,没有兴师问罪的模样,就松了口气。 也许那婢女只是太胆小,害怕事情败露,便自己逃了。 于是过了几日,她又故技重施,这次派了一个太监,小心的在御赐的衣物里埋了一根毒针。 那个太监又没回来,第二日靖王便穿着这件衣服进宫谢恩,疾步如风。 黎纲带着人扛着口中满是黑血的太监的尸首放在运送蔬菜的马车上出了宫门,太监脖子上插着那根毒针。 之后大大小小数次,大到买通江湖人士刺杀,小到挑拨嫁祸,竟然没有一件事成功。 仿佛一只看不到的手,牢牢的把靖王挡在了所有阴谋暗害之外。 这只手的主人似乎也没有把越贵妃的罪状交给梁帝的打算,只是兵来将来的保护而已。 那么就应该不是靖王。 可金陵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一个可以只手遮天的人存在,而自己却全无察觉? 终于越贵妃忍无可忍的选在了除夕的年宴上动手。 一盘下了毒的太师糕经了膳房那么多人的手,就算怀疑到自己也可以轻易推脱掉。 可越贵妃眼见着那端盘子的宫人竟然鬼使神差的把那盘太师糕送到了献王的桌子上。 献王见到那盘本应送到景琰桌上的毒糕点摆在自己面前,吓得几乎站起来,和母妃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筷子都不敢动了。 越贵妃在梁帝身边陪坐着,也是一身冷汗。 正害怕着,赐菜给各大臣府邸的林殊回来了。 梁帝酒兴正浓,看到林殊办了差事回来,招手叫他到近前来,“你这一年也辛苦了,而且又开了府,和应该着挑盘菜,算朕赐给你的。” 林殊也不推辞,也不要那些精致的菜肴,只亮着眼睛问道,“有太师糕么?” 梁帝被他孩子气逗得大笑,指着景宣桌上的那盘子糕点挥手,给你给你,还有景琰桌上的那盘枣泥糕一并给你!” “谢陛下。”林殊高高兴兴的拿了两盘糕点捧着,往外走的时候一个盘子里各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献王顿时面无人色。 越贵妃几乎要把酒壶捏碎。 梁帝醉酒朦胧,她却清楚看到,林殊那块太师糕在张嘴的时候就藏在了袖子里,只把枣泥糕放进嘴里。 ——他知道太师糕里有毒! 越贵妃重重的跌坐在梁帝身边,深谙后宫生存之道的她早就学会了何时该哭何时该笑,即使欢喜得不能自已也能落泪,痛得无以复加也能欢颜。 可此刻她却再也笑不出来。 她明白他的儿子永远也赢不了了。 ——因为林殊和他手下的禁军就是那只遮天的手。 这只手可以是一张护着靖王的网,需要的时候,它也随时可以化成铁爪扼住她和景宣的喉咙。 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静的等着那把刀,在它需要落下来的时候,结果他们的性命。 —————— 和上一世不同,景琰如今已经是朝中最有势力的皇子,在梁帝和群臣面前隐藏锋芒已经毫无必要,越贵妃和献王更是把自己当成死敌,不如放开手脚全力搏击。 献王很快就被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桩桩丑事被接二连三的翻出来,一年的时间里,只要依附于他的官吏也是贬官的贬官,坐牢的坐牢。 梁帝一开始还试图用威重的皇权保护一下自己的次子,但很快他发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根本保不住,而却景琰对这个兄弟虽然不留情,却对于梁帝争权没有兴趣。 这一夜,梁帝梦到了他的五子头顶着七珠亲王冠坐在高台之上,旁边坐着景宣,穿的是太子服制。 一个白衣的青年走到他们面前,他们齐齐起身拜迎,春风得意面中带笑,口中叫到,苏先生。 那白衣青年坐在席间,看似温和沉稳,文人气质。 可萧选知道不能让这个人到他的身边来。 这个人很危险,为了复仇而来。 可周围的人似乎都和他很熟稔,霓凰,太皇太后,长公主,谢玉,景桓,景宣,景睿……萧选明明就站在旁边,他们却视而不见,仿佛眼里没有自己这个皇帝。 所有人都围在他的身边。 所有人都会帮着他害朕! 他恨恨地打量着那些笑着聚在苏哲身边的人,把他们的模样刻在心里。 这时梦中的人们忽然像是感觉到了萧选的恨意,齐齐转过头来。 从人群中,苏哲站来起来,用一双深不可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梁帝恐惧地用袖子遮住了脸,却仍然听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的声音。 “别,别过来——!乱臣贼子!” 梁帝挥着双臂从梦中惊醒,再不能入眠。 他晃晃悠悠的走到了书案边,忽然想到了梦中想要的答案。 ——还有景琰。 梦里的景琰从没出现在这些人中。 也对,他的性子,是不喜欢苏哲那样的谋士的。 梁帝看着堆满了参奏献王罪状奏折的书案,深深的叹了口气,把高湛叫了进来。 “天亮后叫景琰进宫来吧……他赢了。” ———— 母以子贵,立太子的首要就是要把静妃迎接回宫。 不等高湛带着圣旨前来传旨,早有宫人骑马到别院,先一步把这件喜事告知了静妃。 静妃在听到景琰被立为太子之后禁不住浑身一震,压低着声音,连问着报信的宫女两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宫女只道她是太高兴了,又顾及着宸妃不能大声问,又欢欢喜喜的说了一次。 这一次说完之后,却听到了哽咽声。 再一抬头,见静妃浑身颤抖着拼命压着哽咽的声音,用袖子掩住了脸面,哭得十分哀凉。 这怎么也不像是喜极而泣,可无论她如何问,静妃只是摇头,最后还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窗边。 “景琰,我的孩子……你不要母亲了吗……” ———— 太子人选已定的消息传来,晋阳长公主来找林殊时,他正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的搓着佩刀上赤色的枪缨。 景琰是太子了。晋阳看着他的儿子,心中不禁难过,她晓得林殊这几年来留在金陵是为了什么。 林殊要扶持祁王,却又断然不肯伤害景琰。 这两者本就是矛盾的。 而自己这个傻儿子,却仍然幻想会有一个双全之法。 “太子之位,只有一个,献王挡不住他的步子,我早就知道。”林殊喃喃道,“他如愿了。” “小殊……”晋阳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儿子在看着院外,这个府邸有许多屋子,林殊却单选了这一间窗外只能看到一堵围墙的作为卧房,“你要怎么做?”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林殊摇摇头。 晋阳以为他也没了主意。却听他肯定地说,“我什么也不会做。” “太子人选已然昭告天下,如果我还要扶持祁王兄登上储位,那就等于要让皇上废了景琰…无论是什么罪名都不会是小罪…我做不到。” “那你,已经放弃了么?” 林殊又摇摇头,这次他说的是,我不知道。 晋阳看到儿子如此难过,忍不住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小殊,这句话我本不该说。景琰与当今的皇上不同,即使他有朝一日登基,你也不会同你父亲一般境遇。” “只是有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你们,已经再无可能回到以前了。从这一刻起,你要把他当成君王来看待。” “自古以来,为臣为友,能做得到两不相负的,实在太少了。” “……我知道,母亲。” 林殊说这句话时,仿佛看到十七岁的他们神采风扬的并肩走在一起,两人爬上金陵荒郊的小山丘,指着天边的那一色山河,说之后的许多年两人都要时刻相伴,一起共守大梁。 林殊不想食言。 “我身为林氏血脉,不会放弃守护大梁,也会用一世护卫大梁的君王……景琰会是一个好皇帝。” 在战场上纵横往来的赤焰少帅如今声音委屈得带上了哭腔,“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六】(殊琰) 穿上了正红色的服制,景琰看着池中冰上映出的自己。 站在上一世他也曾踏入的东宫。 那时的他是替祁王兄站在这里的。 今时的他是为祁王兄站在这里的。 那时的自己,背负着祁王兄和小殊和七万赤焰军的冤屈,还有将来开创盛世清明的壮志责任,每一刻的心绪都在过去与将来之间翻覆,而现在的自己,却如同大雪之后的院落一样有一种风雪过后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么许多年,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就差这一步,自己就真的可以休息了。 他看着冰面上那个隐约模糊的影子,恍惚地觉得,现在他的生命,只是上一世那许多逝去之人执念的延续。 他并未在这个世界中真的存在过。 属于这一世那个干净的,不谙世事的萧景琰的一切,他都小心翼翼的,未曾碰过,拥有过。 他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仔细想想,真正属于他的,却只有一个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梅长苏。 好在,这些年间自己有意的疏离之下,身边的人也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 那么,很快他们也会习惯没有自己的生活。 ———— ——“所以我说啊,这都是谢玉他们自己家——” 景琰听得戚猛的大嗓门一路从大殿的方向过来,就收拢了披风迎了过去。 “有什么趣事,说来我也听听。” 戚猛见到景琰,规矩地行了一礼,才笑着道,“没事儿,就是江湖的传闻,那谢玉家的丑事!”见景琰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有些感兴趣,就笨拙的一句一句讲了起来。 谢卓两家自几年前景睿身世被揭开之后就恩断义绝再无往来,卓鼎风更是放话出去,卓家一族此生不再踏入金陵半步。 卓家原本在两年前给卓青遥在江湖上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掌门千金作为良配,但一向孝顺恭谨的卓家长子竟然在成亲当日出逃,与他一起走的,竟然是谢家的小女谢绮。 可偏偏在卓家大婚的时候传出这样的事来,卓鼎风面目无光,谢玉也震怒非常,都派了许多人在江湖上寻找二人的下落。 景睿也出城找了几回,带回小妹倒是次要,主要是怕卓家那些江湖人先找到两人,与小妹为难。可在江湖上寻人,用的并非是官府搜查的那一套,谢家找起人来并不得法。 戚猛只是将它当作街头巷尾的趣事一样讲给景琰听。 却不想听到殿下说,“你带着人出城去,务必找到他们。” 戚猛一愣,挠挠头,粗着嗓子说道,“……殿下?这是卓家的事,他们丢了儿子被江湖人笑话,咱们趟这趟浑水做什么啊?” “……”景琰没说话,只是挑着眉扫了他一眼,就让他闭上了嘴。 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真是很难让人不惧怕,殿下也只有自早年跟着他的那些弟兄面前还偶尔有个笑模样了。可在他当上太子之后,连这最后的一点笑都没有了。 连戚猛都看出来殿下不一样了,便变着法子的说听来的趣事。 好容易有一件殿下听进去了,却是在意得让人摸不到头脑,一旁的列战英也犹豫了一下,往前一步问道,“殿下,那卓青遥是江湖高手,想要找到他的行踪并非易事。” “去问宫羽,琅琊阁应该会知道。” “琅琊阁?”战英一惊,虽然蔺晨将宫羽安置在金陵时说过轻易不想和朝廷之事有关,但明眼人都明白她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时给景琰留下的琅琊阁的人。 景琰从未惊扰过宫羽,如今却为了两个谢家相关的人要去欠下琅琊阁一个大人情。 更何况宫羽与谢玉之间有大仇,如今却要帮他的女儿。 可出乎意料的,当列战英找到宫羽时,虽然冰着脸色,但她却仍然递给列战英一个锦囊。 “恕在下冒昧,姑娘似乎早就知道我们殿下会有此一问似的。” “阁主命我若靖王过问这件事就交给他这个锦囊。旁的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景琰接过锦囊,上面只写了 【霖峡山 涧鸣观】这样几个字。 列战英带人过去,果然在道观中找到了卓青遥和已有两月身孕的谢绮。 戚猛亲自带着一队往北境戍军处押运粮草的队伍,将两人藏在队伍中一路向北而去,暂时住在距离北境不远的一个小镇里。那里有一处别庄,是周玄清老先生设坛授业的时候暂居的地方,小镇清幽僻静,少有江湖人涉足,住在此处,足以让谢绮在此处安静生养。 两人自是感恩。 戚猛回来的时候黑着脸,“是殿下您出的力,欠了琅琊阁那么大一个人情,要我说何苦帮他们,谢玉又不会记咱们的人情。” 景琰摇摇头,不与他再说什么。 只是看着窗外。 东宫并没有种梅花,太子的房间之内也是一色清冷,只有书卷而已。 可今晨不知是谁,在他窗前放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熏染了一室的香气,成了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景琰看着那枝红蕊的梅花出神。 对谢绮,梅长苏心中是亏欠的。 如今自己终于替他还了这份亏欠,大约他也会高兴吧。 而且他也从中看到了希望,即使周周转转数遭,沧海变成桑田,冥冥中的红线仍然是不会变的。 等到自己监国之后,就可以召回霓凰了。 就快了。 ———— 梁帝近两年来还是经常噩梦缠身,精神经常困顿不堪,也就把政事渐渐的交给了景琰处理。 这一年秋天,梁帝出金陵视察周围数州郡的秋收,令太子留守金陵暂代监国。 太子上位之后,在兵制和户部上多有调整,对礼部一向并不十分看重,可这一日礼部尚书和侍郎全都被急诏入东宫。 一进东宫大殿,太子就把一本奏章摔在礼部尚书眼前,“这是什么?” 尚书上前两步捡起了奏章,“这是……霓凰郡主的上呈的奏章,写她要在转年大婚……和聂铎聂校尉。”因为穆王爷已经去世,所以是穆家族长出面用了文定。虽然霓凰郡主深受圣恩,可皇室若不问过她的婚事,到了年纪,由族中宗长出面选一门亲事,礼法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从去年起,皇上就已经名言,除了军队以外的所有大小事务全都送到东宫。故而礼部一开始谁都没觉得这份奏章有什么不妥,盖了礼部的印,送到了东宫用印。 谁晓得一向不在礼制上多下心思的太子竟然会把他们叫过来,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做错了什么事。 “和聂铎?”景琰反问了一句。 侍郎小心提醒道,“……是,光州军的一个校尉,原来在赤焰军的,聂锋副将的弟弟。” “住口!你胡说!”景琰猛地拂袖转身,“他怎么敢!” 尚书和侍郎都是朝中老臣,可谁也没见过从不疾言厉色的太子发这样大的脾气,顿时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谁准你们用印的!” 霓凰丧父之后一直代幼弟管理云南,与林殊的指婚更是近十年前的事,加上两家并未正式交换文定,如今两人各自嫁娶按理来说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而且要不高兴也应该是林家找上门来,不知道太子殿下发的是哪门子脾气? 可眼下太子雷霆手段,手握着的大权让他们都不敢把这些话问出来,只能暗道霓凰郡主也是倒霉,不知触了这位殿下什么霉头。 “那这份奏章……” “先扣下不发。” “以后再有穆王府来的折子全都送到东宫来,这次的事更不准外传一个字。” 他们都了解这位太子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个性,连声答应下来,出了宫全都低着头走路,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 犹记得在大军出发之日,自己站在城楼之上目送征人,亲眼看着林殊与霓凰在军前话别。 直到自己登基后数年,霓凰来金陵祭拜林氏宗祠时说起她与林殊在分别前的话。 “兄长答应过我,下一世要与我一起寄情山水,周游天下。”她看着放在林殊牌位前的那颗珍珠,眼里露出羡慕,“兄长是最爱热闹的,最后陪着他的,只有这颗珍珠。” “若有来世……”威震南境的巾帼女将哭着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兄长此诺,一定要记得。” 言犹在耳。 小殊尚且在等她! 她怎能背弃!! 她怎么敢让林殊伤心!她怎么敢不喜欢林殊! 景琰气得握紧了手中的笔,看着那奏章上贴得很近的两个名字。 聂铎……那里本来该是林殊的位置,那里本来该写着林殊的名字! 重来一世,他不是那个朝不保夕的梅长苏,他可以陪着心爱之人周游山川,共同白首,他可以实现自己隔世的诺言。 景琰盯着那张奏章,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仿佛是自己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珍宝被人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 他不敢奢求的林殊的感情,穆霓凰却不要。 林殊受过那么多的苦,为了家国为了忠义,他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人,最好的一切。 委屈,愤怒,不甘。 为了林殊。 怒到极处,看到赤色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来。 原来握在手中的笔早断成了两节,木刺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他竟然不觉得疼。 看着掌心渐渐散开的殷红,景琰忽然猛地打了个寒颤。 上一世,霓凰与聂铎之间并无情愫,南楚一战,是梅长苏派卫铮去相助的。 这一世,聂铎是自己救的,也是自己令聂铎去相助霓凰破铁索连舟战法的,之后还是自己,让聂铎在距离南境军不远的州县奉职。 细想来,霓凰来接穆青回云南时,就有提及聂铎每逢春秋会帮自己训练水军之事。 原来,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 是他害了小殊。 是他让林殊失去了一生相守之人。 那是萧景琰喜欢了两世的人。 自己愿意拼上性命也想让他幸福的人。 后退了两步,朱红色的袖子恍惚的沾上了墨砚的墨色,碰倒了烛台。 他跌坐在椅子上,惶然无措。 “小殊……对不起。” 东宫之外,列战英听到宫中先是一阵东西翻倒之声,然后静默了许久,传来了一声声哽咽之声。 听得他眉头紧紧颦在一起,犹豫了片刻,终于按下不忍,开口道,“殿下,太皇太后宫中那边传来消息……要您速速过去。” ———— 太皇太后的身体入秋之后便不太好了,人也糊涂得厉害。 一群人围在她周围低头哭泣,见景琰快步走过来,宫妃们便让开了让他跪在太皇太后床边。 景琰喉头只觉得一把刀在割着,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握着她枯朽的冰凉的手。 “景琰来了……”老人家病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来回摸着重孙的手,认出了人来。 “……是。” “好,好……你来了就好。”太皇太后费力的转头四下看了看,“景禹和小殊呢……” “皇祖母,他们就快来了。”晋阳低声安慰着,向着门口不住张望,正在说话的功夫,就看一袭戎装从练兵场赶回来的林殊红着眼睛大步跑进殿来。 莅阳在太皇太后耳边说,“皇祖母,小殊来了。” “小殊……在哪儿呢?”太皇太后挣扎着要起身,被众人扶住,“小殊……” “太奶奶。”林殊一把握住老人的手,声音都哑了。 “小殊,你刚才说……你们捉迷藏,你找不到景琰了。”老人慈爱的笑道。 莅阳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掩住嘴哭出声来。 小时候一群孩子经常在宫中玩耍,林殊有时找不到景琰了,就在太皇太后宫里等着,等着景琰跑得累了回到这儿来讨糖酥时捉住他。 “小殊……景琰在这儿呢,太奶奶帮你捉着他呢。”太皇太后把景琰的手放在林殊手中,让林殊牢牢握住。 “……你们好好的,太奶奶要走了。” 扶在两人手上那只枯瘦的手拍了拍他们,无力的垂了下去。 金陵城中,响起了金钟哀鸣之音,二十七声,声声悲凄。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七】(殊琰) 第五日,梁帝从青州一路匆匆赶回,到了宫中便一病不起。 在病中他只下了一道圣旨,命祁王在封地守灵即可,不必赶赴金陵安灵。 景琰跪在孝贞慧慈太皇太后之灵位面前,随着内侍将一捧捧黍稷梗燔烧,众人合掌跪伏在地,行大丧之礼。 他知道,小殊就跪在殿外,也守着他们的太奶奶,给她送行。 他已经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 因为皇帝重病,太子在三十日孝礼期过后回到东宫仍暂代监国。 他叫来礼部的尚书,将霓凰郡主的奏章放在他手上。 “太皇太后大丧,霓凰郡主恪尽纯孝,穆王府上下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礼部尚书一愣,太皇太后去世,皇子照例要守孝三年,如今要穆王府上下一同守孝,一守就是三年,岂不是三年不准婚嫁? “且照着这个意思写就是了。”太子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件事,“我自然会盖印。” ———— “本宫的凤钗旧了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提醒吗!害得本宫被自己的孙儿当众指出来,在静妃宸妃面前丢人!” 昭仁宫中,越贵妃正在大发脾气。 刚才献王带着妻儿进宫请安,越贵妃带着孙儿到花园中游览时正巧遇到同在游园的宸妃与静贵妃,小孩子便嚷嚷着要静贵妃头上的白银珠钗。 静贵妃便把自己头上的钗取下来给他玩,因为正是守丧期间,她头上就这一件饰物,拿下来之后显得很是寒酸,越贵妃一阵发笑才道,“祖母把自己的这支给你便是了。” 谁知那孩子摇摇头,瞪圆了眼睛道,“祖母头顶上的都旧了,我不喜欢。” 自从她得知自己的儿子无缘帝位之后,她几乎每日都生活在郁郁和阴影之下。她不是没有想过反击,但她连林殊的把柄都捏不住,更不要说想要穿过禁军的护卫去碰如今的东宫,反而林殊手中捏着她的罪证,让她时时掣肘不敢妄动。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静妃回宫了,带着宸妃一起,梁帝感念她们姐妹情深,破例让她们共同居住在重新修葺过的芷萝宫。 从静妃回宫那日起,梁帝就再未踏入过昭仁宫。 这个在从前只是被自己当做宸妃的附属,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一眼的女子,如今因太子的缘故被封了贵妃也就罢了,她与宸妃在几乎堪比冷宫的地方别居数载,一回宫不久便得到了陛下的宠信,如今陛下生活起居都由她来照料,连带着就连被贬的祁王的生母宸妃都跟着再度得宠起来了。 她就这样,不争不抢,宠辱不惊,但越是如此,越好像帝王的恩赐和宠爱都是她应得的一样,让越贵妃心中怨恨。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担心,静贵妃原先是个医女,照理来说她照顾梁帝也算尽心,梁帝也几次说过经由她调制的熏香点燃之后睡觉就安稳了许多,经常能一觉到天明。 可就是这样精心的照顾,梁帝还是迅速的老去了,几年前原本还黑着的头发如今变得灰白,神色也露出了苍老之态,加上这次太皇太后离世他赶路回京,又是一场骤病,病愈之后一天之内也有大半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越贵妃知道,这个庇佑了自己半生的男人也会在不远的将来要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点,所以静妃母子并不急着除去自己和景宣。 越贵妃愣愣的盯着被自己掷在地上的凤钗,上面的珍珠已经老旧如同鱼目,金色也不复当年光彩。 无论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妃子的她,都已经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献王妃哭着跑了进来,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哭着求母妃做主。 原来献王在这几个月来在府中夜夜笙歌,还悄悄纳了一个妾侍,这件事王妃本就委屈,谁知过了三个月,那侍妾竟然查出了两个月的身孕,大丧百日内有孕是大不敬,原本献王的意思是先瞒着,到了瞒不住的时候将她送走,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外面已经有了些流言。 所以献王妃就趁着献王离府进宫的这段时间派人将妾侍推下了水淹死。谁知那妾侍的侍女跑了,告诉了她家中的兄弟,那人一怒之下竟然告到了刑部去了。 刑部尚书蔡荃行事向来不避权贵,即刻派人去献王府。 “……那尸首呢?” “来不及处理,就被蔡荃派的人带走了。” “那侍女呢?” “她状告王爷在府中饮宴笙歌……也被刑部当成证人带走了。” 越贵妃站起来,茫然的走了两步,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再低头看,是那只旧了的凤钗,被自己一脚踩坏了。 “娘娘,快想个办法吧……此刻再不救王爷,只怕刑部的奏章就要到御前了呀!” “……”越贵妃面对王妃的哭诉置若罔闻,只俯下身来把已经坏掉的珠钗捡起重新戴回头上,“替我嘱咐景宣,要好自为之……我们母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 刑部在当晚就把卷宗放在了养居殿的案头上。 梁帝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睛平静地听完了蔡荃的陈述,但在他准备递上奏章和罪状的时候疲惫地摆了摆手。 “不孝的罪名是免不了了,其他的让他看着办吧。” “可是陛下……” “不用隐瞒,这事情既然闹到刑部,也瞒不住了……也不必三司会审,这事儿经你的手查过,冤枉不了景宣。” “陛下!”蔡荃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往前一步跪奏道,“这件事毕竟涉及到亲王,还有人命,还望殿下亲自裁夺以服众人。” “那就降为郡王,贬去封地前先去给太皇太后守灵半年。”梁帝想了想,“哦,还有其母越氏降为嫔位,迁居到西院。” “可……” “朕说了,不必审了。”梁帝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看了一眼景琰,“太子也是这个意思吧?” “……儿臣不敢。” 梁帝哼笑了一声,不再看他,“景宣这一走,以后都见不到了……朕亲自给他写这份圣旨。” ———— 蔡荃领旨走后,梁帝仿佛用光了全身的气力,粗喘着气盯着桌上的奏章,良久才问站在殿内的景琰,“……你满意了?” “……” “他是你的兄长!你怎么就不能给他留条活路!” 说着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药碗狠掷过来,药碗落在景琰面前半步的地方,苦涩气味的药洒了一地。 景琰没躲,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 “他如今无权无势,无论如何都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了,你在怕什么,景琰?”梁帝咄咄逼人的问,“他虽从未善待你,可他也没害过你。” “……儿臣没有诬陷皇兄。” “你没有诬陷他,不是因为你的善,而是因为你的傲气。”梁帝笑着说,“这件事的流言是怎么传出去的,又是谁放跑了那个侍女去给侍妾娘家通风报信,你该知道。” “……” “如今随了你的愿了。”梁帝叹了口气,“大不孝的罪名给了他,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献王的这桩案子,从案发才不过两日的功夫就被皇上裁夺定案,越氏降位,献王举家贬斥,献王到太皇太后陵寝,白衣素餐守灵半年。 ———— 江山是一局棋,萧景禹会是将来执子弈棋的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一颗颗棋子摆在最好的位置上,那些祁王兄不愿做的,狠不下心去做的,都由他来完成,他一个一个除去了献王与誉王在朝中的旧臣,包括上一世梅长苏留下的兵部尚书——这个人自己用得尚且顺手,但他需要严刑律法去管束,不是祁王兄以宽仁真诚可以感化的。 景琰想让每个人都回到对的位置上,到他应该在的人身边去。 ——林殊已经在了。 有祁王兄这个明君在,景琰不用担心未来有人会遮挡林殊的光华。 ——入主东宫后,景琰并没带着飞流进入皇城,也没有将他送回琅琊阁,而是把他托付给了林殊。 蔺晨坚持认为,这一世既然没有梅长苏这个命名之人,也就不该有飞流这个名字。 景琰也知道,江湖远比金陵要适合飞流,所以他只是想让飞流在回琅琊阁之前的这段日子和他的苏哥哥住在一起。 蔺晨说过,在新的皇帝登基那一日会带走飞流。 不会太久了。 ——这些年来兄弟之间的信并不多。 祁王兄在誉王被处死前一连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之后处理兵部尚书时和自己提议增兵时各一封,太奶奶大丧时两封,最后这一封是昨日寄到的。 信展开之后是一张白纸。 景琰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了。 兄弟从此无话可说。 ——至于他的旧部,包括战英在内,他在还未施行的新的军队编制里,将他们编入了林殊的麾下。 那将是大梁最强的铁骑。 在那里,他们不必担心靖王旧臣的身份,依旧可以找到身为军人的安身荣耀之所。 一件件做来,原本觉得不够的时间,现在也逐渐空闲出来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安静的等着分别的那一日的到来。 ——待续—— 附赠一个林殊接管飞流的部分,还是因为和主线无关的关系,不在正文中。 给大家附赠的糖。最近降温,大家多吃点甜的补充热量 对于景琰的托付,林殊并未细问缘由就让飞流住在自己府中,对外说自己收了一个护卫。 对飞流来说,这个安排他虽然不懂,却也不反对。林殊府内其实比靖王府更好玩,靖王府虽然大也有很多好吃的,但里面的人都不怎么爱笑,也没人打得过他。 “林苏哥哥”又爱笑又聪明,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会做叫做“机关”的盒子,武功也比靖王府的人强多了,会用很多种兵器,会很多种功夫,可以和自己打好久。 自己打不过的那个人也曾经输过他一次,不过他自己说是因为‘轻敌’了。 总之苏哥哥很厉害。 他府里的人也和气得多,吉婶会给他偷塞好多好吃的,就是黎纲总和他抢鸽子,这很不好。 但飞流还记得,蔺晨哥哥要他保护的是水牛,所以他还是要去。 飞流一共潜进皇城三次,前两次被蒙挚捉住了送了回去,第三次趁着夜色已经翻墙到了东宫院内,被林殊捉住了。 林殊拉着飞流坐在东宫的屋顶上,和他谈心。 “是不是蔺晨让你来保护景琰的?” “恩!” 林殊又问,“你武功是不是很高?” 飞流连连点头,嗯嗯嗯! “可你还是被我捉住啦。”林殊捏捏飞流扁下去的嘴,“所以你看,只要来的人没有你厉害,都会被我捉住的。” “我如今是禁军的副统领,负责整个皇城的安全,包括东宫。你的水牛哥哥如今归我保护了……有我在,不会再让他出事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八】(殊琰) “我听说昨天静贵妃娘娘生辰,丧期不庆祝也是常理,可贵妃娘娘说要照顾宸妃娘娘谁都不见,太子在门口跪了半个时辰才走的。” “大家都觉得这次是祁王兄回京的大好时机,谁知陛下不准,姑姑当时就急得病了。”林殊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与蒙挚贴了个近身搏弈起来,用的是南境苗家的弯刀路数,“大概她是怨百官都跪于殿上请皇上召回祁王,而景琰却不替祁王哥哥求情吧。” 蒙挚武功虽高,但练的都是一路功夫,不像林殊一样杂学丰富。 原本听他说在外的几年里他结交了不少江湖的朋友,也和他们学了些招式时,蒙挚是不太赞同的。 须知学武一事,往往是学得越杂,各路武功中矛盾之处就会互相桎梏,影响对战时的发挥。 可如今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蒙挚才发现,林殊把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学到的招式全都化用成自己的,有时这一招明明是刀法,他却将东海采珠人的指法,以刀锋为指钩,翻转自如,使得每一个招式都多了无数变化,加上他身法轻灵如风,简直是如虎添翼。 眼下自己尚且有余裕只是因为林殊缺乏一些时日的锻炼,有些招式明显就是随手学来的,根基不牢,但蒙挚肯定,真到了对战时,没有几人能应对得了林殊这样的变数。 蒙挚勉强挡住他一击迅如惊雷的飞踢之后,才有心思接他刚才的话,“靖王殿下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 “蒙大哥慎言,是太子殿下。” 蒙挚心道你才最该慎言,开口闭口叫的都是太子的名字。 林殊脚下斜跨一步,踏在树干上借力,一招倒挂金钩勾住树枝躲过蒙挚的一刀,随后手中一翻,“小心暗器!”那暗器又快又准直照着脸打过去,蒙挚忙收了攻势侧过身去将它捏在手中,一看是个红果子,不由得乐了,随手丢在嘴里,瞬间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唔……” “都说是暗器了,还往嘴里放,这个习惯可不好。”林殊见蒙挚酸得脸都皱在一起,笑嘻嘻的翻身到了地上,将匕首收回袖子里,“这个果子成熟后是黄的,红色是最酸的时候。” “那个梅长苏最近还经常来金陵么?” “……偶尔吧。”蒙挚咳嗽了两声,“你怎么想起问他了?” “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他……要避开禁军进东宫去见景琰也并非易事,除非他武功非常厉害可以不被这么多人察觉。”林殊停了停说道,“可我确定景琰身边确实有那么一个谋士,否则很多事很难解释得通。献王的案子也是。我相信事情都是献王自己做的,只不过流言传出的时机确实巧合了些。还有,九安山猎宫的布防。你给我看到当日的布防图。我和景琰对于用兵布阵不是一个路数,山上猎宫的布阵并不是景琰惯用的风格,反而用了一些诡道之兵,布阵之人和我是一路心思,却更加巧妙……是梅长苏。” “这么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事,景琰从未求助于我,他明明该是最厌憎权术诡计的…却那么信任苏先生。”说道这里,林殊脸色一冷,“…这个人,应该真的有他过人之处吧。” “只是近来他对献王过于落井下石了,眼下局势,只要景琰在,太子位就不会做第二人想。过分打击献王反而会招致朝中对景琰的不满。你若见到那位苏先生,替我提醒他一句注意今后做事的分寸。” “哦,哦……” “副统领。”甄平快步走过来,“刚才有一顶轿子进了宫门,一路抬着直接送进了养居殿。抬轿子的是生面孔,但拿着圣上的令牌,有高公公亲自跟着的,咱们也没办法多问。” 林殊和蒙挚对视了一眼,后者有些茫然,却仍然本能的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要加派人手看守吗。” 林殊摇摇头,“无论来人是谁,皇上都明摆着不希望禁军过问,你我更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不在意的样子……甄平,回府告诉黎纲,把带飞流带到东宫去。” ———— 和药碗一同摆在梁帝案头的是两份名单。 一份是太子递上来的献王在丧期夜宴时参与宴会者的名单,一份是夏春昨日悄悄查访到的名单,两份名单上几乎一样,多是献王残存的一些党羽,不过沈追身后的清河郡主府的人也一并写在其中,并未包庇。 梁帝在一开始,是想看太子笑话的。 任他是谁,在忽然接手这么大一个国家的管理时,都会首尾不得相顾的,初次掌权的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只看得到细处,却往往看不到问题最要紧的地方,顾此失彼。 就像一个刚学步的孩子,父亲不扶着他,反而让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一个军队前行一样。 可景琰却行得很稳,他甚至能够准确的躲开或者除掉他父亲在前路上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石头。 梁帝看得出,那并不是侥幸,而是帝王手腕。 他忌惮了,却也放心了。 曾经他以为众多孩子里,景桓是最像他的。 而太子现在的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不正是当年自己登基之后做的事情么。 包括景宣的案子,他虽然气太子对兄弟的毫不留情,气得对他摔了杯子,但萧选清楚,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所以他几乎是漠然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甚至这其中有一些幸灾乐祸。 林燮,言阙,你们想看到的天下,谁都给不了你们,朕不行,换一个景琰也一样。 坐上那张龙椅的人,是会变的。 变得午夜梦回时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人,连自己都不认得。 好在,景琰对兄弟手足尚存了最后一丝仁念,宁王仍留在金陵中,景宣被贬斥到封地后,景琰也再未对他下手,而祁王一家,也在封地平静地生活。 梁帝冷眼看着忙碌的七子,心中却总隐隐有一丝怀疑。 景琰想要太子之位不假,可他并不喜欢这个位子。 他现在做的,仿佛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监国之后做的每一件事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并非是按照他个人的好恶来决断的,其中要说一定要联系的话…… 祁王…… 梁帝想到昨日夏江秘密进宫来,对自己禀报的事。 他说祁王在封地的府邸附近发现过靖王的私兵护卫,还附上了一个名单。 名单上是这些年来被打压贬官的支持祁王的官吏,大部分都在地方上任了要职,有些甚至有兵权,而这些人的升职调任多半直接或者间接地和景琰有关。 这两件事并不大,若是放在几年前,或许他还会动心思去查,可现在他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皇帝,对于夏江说祁王和太子会联合起来逼宫谋反的话,他一笑置之。 夏江一是在乎性命,二在乎权力,他不惜冒死罪以逃犯身份进宫来,不外乎是因为前日景琰抓了夏春和夏秋去刑部问话的缘故。 但他把夏江留在了偏殿,并没有拘禁他。 他看着桌案上静贵妃留下来的药材,如今摊在桌上看似凌乱,但之后终究会按照她的心意合成一道药膳。 梁帝的眼睛渐渐睁大。 他明白了。 景琰在做登基前的准备。 但不是他自己的。 祁王萧景禹登基前的准备。 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梁帝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大笑起来。 “陛下!”高湛匆匆进来。 “快,把林殊……不,把蒙挚叫过来!不要惊动别人!” “陛下……”高湛犹豫了一下说道,“蒙大统领如今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今天是他沐休吗?他人在哪里?” 高湛犹豫了一下,躬身答道,“在……悬镜司。” 梁帝似乎没听清,眯着眼睛半撑起身体问,“什么?” “蒙大统领……查封了悬镜司。” 梁帝似乎没听清楚,“查悬镜司?夏秋不是被抓起来了么?” “仿佛是从夏秋和夏春身上查到了许多悬镜司历年来的罪证,于是……就查封了。” 梁帝顷刻暴跳如雷,从睡榻翻身下来时却摔在了地上,“他怎么敢!?那是朕的悬镜司!他奉的是谁的令!” 高湛忙去扶他回到榻上坐着,替他披上披风,“陛下息怒……是太子,太子的命令。” 然后是许久的静默。 高湛悄悄抬起头时,发现梁帝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床头的宝剑,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良久才喃喃道,“……太子?对,景琰现在有这个权力了。把他叫来,朕有话跟他说。” 高湛领命而去,在出门时,对一个守在门前的禁军侍卫低声说,“叫林副统领速速赶来。” —————— 虽是奉诏速速觐见,但太子到了养居殿却被拦在了殿外,一直在初冬的寒风中站等到了明月初升的时候,高湛才请太子如殿。 太子只带了一个内侍便走进殿中,看到本应在病中的梁帝坐在殿中,穿着墨色滚金龙袍,目光冰冷,却带着和蔼的笑。 他心中早有准备,也从未希冀从梁帝那里得到些许父子温情。 “今日未能及时禀报父皇查封悬镜司的事情,儿臣向父皇请罪。” “这些不急,景琰,你到近前来。”梁帝连声的笑,对他亲昵的招招手。 “是。” 景琰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两步。 变数陡生。 夏江忽然从帐子后面举着手掌劈了过来,景琰忙向一旁闪去,只是寝殿之内方寸之地,能够闪躲的地方实在有限,几步之后就被逼到了绝处。 眼见夏江抬掌照着景琰心口击去,陪在景琰身后的一个内侍忽然飞身上来,与他一掌对上,那内侍只是个少年模样,却不想内力深厚得竟将夏江震退了三尺。 那内侍几下将夏江击倒在地,想起平日蔺晨的教导,不要轻易杀人,却也不要给对方机会反击,于是想了想,又将夏江手腕扭断,又从他怀里和袖子里翻出了好多淬毒的暗器,皱着眉头一个一个扔在地上。 梁帝看着一地的狼藉,脸色铁青,“反了,反了!来人!” 不过顷刻,林殊便率领一众禁军疾步进入殿中,进来看到如此情状,漆黑的眼中不见一丝惊讶动摇,沉声道,“将逆贼拿下!” 甄平和黎纲带着两个人将跪趴在地上的夏江制服。 “逃犯夏江不思悔改,妄图行刺皇上与太子,你可知道该当何罪!” 梁帝慢慢的转过头,目光呆滞的看着林殊,骤然瞪大了眼睛,“你……果然你也……!” 此刻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裕,激怒之下突然从枕下抽出藏着的短匕,一刀向着景琰刺了过去,“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谁也没想到梁帝会藏着匕首,在梁帝凄厉沙哑的嘶喊发出的同时甄平和飞流都站了起来,却也来不及了。 匕首森寒的刀尖稳稳的停在景琰胸口前不到寸毫的地方。 林殊的左手牢牢的握住了匕首的锋刃。 “……小殊!” 血从林殊的掌心流出,染红了锋刃,滴在梁帝的身上,仿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很久亲眼见过血的皇帝颤抖了手,抖得握不住匕首。 “你……!” 林殊便将那柄匕首从梁帝手中拿过,收进自己的腰间,退后两步跪在地上,“陛下受惊了。逃犯夏江已经擒获,如今养居殿周围都由禁军守卫,陛下可安心了。” 整个硕大的宫殿里,好像没有人听到梁帝歇斯底里的怒吼,得了太子的示意,甄平和黎纲将夏江的嘴塞住,再戴上锁链,迅速且无声的退出了大殿。 林殊也与景琰对望了一眼,便起身退到了殿外。 梁帝也是在这时才注意到,整个大殿中甚至没有平日里忙碌的仆从,只剩下他和景琰两个人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宫里?” “静姨。”退到殿外的林殊刚好看到静贵妃带着药膳走了过来,便上前行了个礼,随即将受伤的左手藏在身后,“景琰在里面。” “……我知道了。”静妃看着已经被高湛带走远远退开的一众仆从侍女,顿时了然,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才对林殊缓声说道,“景琰没事的,你也走吧。” “有这孩子呢。”静贵妃指着守在门边的飞流,对林殊笑着说,“难得没人打扰,让他们父子两个说说话吧。” 在同一时刻,金陵城门口,一声战马的嘶鸣声打破了入夜之后的寂静。 ———— 殿内,梁帝狼狈的坐着,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着,这个久病的老人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集中在了目光之上,近乎怨毒地看着他曾经满意的太子。 “儿臣上个月曾遭遇刺客,活捉其中一个刺客。从他身上的线索查到了夏春身上……” “只凭一个刺客?你不让夏江开口说话,是不是在怕什么?”梁帝赤红着双目打断他的话,“你怕他说出景禹,朕说的对么?” 景琰从知道夏江与誉王联手时就知道自己心向祁王的事已被夏江知晓,故而也能猜到他为了保住悬镜司那些少得可怜的筹码里会出现祁王兄的名字,“儿臣不让夏江开口,是怕逆臣的话扰乱了父皇的心思。” 梁帝嗤笑了一声。 “儿臣近日抓住了秦般若。秦般若手中有璇玑公主留存的谢玉与夏江往来的书信,她亦可证明多年前正是璇玑公主联合夏江与谢玉诬陷赤焰军主帅林燮与祁王勾结大渝造反。” “当年璇玑公主从掖幽庭出逃,正是住在夏江府中。” “还有夏江多年来捏造证据诬陷勒索的钱财和罪证,但是涉及到地方州府以上官员和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就有数十件之多,这是三人的供词,请父皇过目。” “悬镜司根本是夏江为了一己私欲行诡谲阴暗之事的所在,父皇本意是想用它来当作耳目,而它却恰恰遮蔽了您的耳目。” 梁帝一手抓起景琰恭敬的递过来的那厚厚的一沓供状,往天上一扬,任由它们散落在地,“舍去这些冠冕堂皇,你查封悬镜司,就是为了萧景禹。因为他不喜欢,因为夏江害过他!” “你做的一切可是景禹授意你的!你们联合起来,你们骗朕!” “一切都是儿臣做的,皇长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朕不懂了。”梁帝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若不要这皇位,争太子做什么。” “因为祁王兄做不了太子。”景琰往前走了一步,到了烛火映照之下,“剩下的皇子中,无人再配得上大梁太子之位。” 梁帝嗤笑了一声,“从小时起,朕就看出来了,你骨子根儿里除了景禹谁也不服,这股子傲气,和林殊一样。” “所以现在,你们还是只服景禹一个?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梁的皇帝!” “……不对。”梁帝忽然察觉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阴暗危险,声音也带上了惊惶的颤抖,“你刚才说什么‘祁王做不了太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儿臣抓到了秦般若,她是誉王的谋士,是璇玑公主的弟子。她招了很多事,包括命令安插在祁王府的滑族内应,就是世子的奶娘在祁王书房中放置香囊,再由夏江将其找到。” “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对父皇来说意味着什么,祁王兄无从解释,因为父皇对此忌讳颇深,根本无法当面质问。” “自始至终,祁王兄都不知道有这个香囊,更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窗外一阵风呼号着吹过,殿内的灯火明明灭灭的晦暗了一刻。 “那么景琰,”梁帝慢慢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剑,“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景桓告诉你的么?” “是璇玑公主在死前告诉我的。” “你杀了她?”梁帝迟疑了一下,拍拍额头,“……对,朕记得了,当年你奉命驱逐金陵内所有滑族人,有一日你带着人追出城去杀了一个逃走的妇人,她就是璇玑公主吧?” “是。她为了活命,告诉了儿臣一些事,其中便有这个香囊和香囊中的秘密。” “秦般若和夏春夏秋就关押在天牢,他们可以作证,奉令夜探祁王府取走香囊的地方,就是秦般若命人放置的地方半分不差,可见没人打开过香囊。” “所以你是知道一切的人,而景禹却一无所知。”梁帝点点头,“你现在告诉朕这一切,是为了朕重新召回景禹立他为太子。” “可你呢?”梁帝指了指景琰,“朕虽然忌惮景禹,却也知道他顾念朕的名声不会说出去,而你不同,你太危险了。你是一个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的人。” “你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即使当日事发之时你替景禹开脱了冤屈,朕和他的心结也解不开,反而会牵连自己。你会隐忍不发,你等着,等景桓和景宣都自己走上了死路,等到朕已经无力左右你们的命运的时候,你再告诉朕这一切。” “静贵妃回宫两年,已经牢牢把持住了宫中的一切,而里外的禁军,也都是你的人。只要不合你心意的旨意,只怕是传不出这宫门的。” “朕好奇了,若是朕现在下旨杀了你,再传位于景禹,这份旨意你要是不要呢。” 梁帝摇摇晃晃的举起了剑,一步一步的走到景琰面前,将剑锋抵在他的胸口上,“这些年你算计对了很多事。你可想过,朕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会对你做什么?” 剑锋逐渐没入了正红色的太子服,直到那红色上多出一抹暗色来,梁帝仿佛觉得有趣转了转剑锋,看着那深色的痕迹逐渐扩大,可在景琰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他冷冷一笑把剑扔在地上。 落在地上的剑尖上多了一点红色。 “好险,朕差点上了你的当。杀了你,就正中了你的算计了。” “景琰,朕输了。”梁帝拽着儿子的袖子才能站稳他的身体,“可朕也有办法,让你也赢不了。” “查封悬镜司,随你,护着景禹,用禁军封闭宫闱,都随你。” “朕什么旨意都不下。你还是尊贵的东宫太子。等朕死了,你就是大梁的天子。” 梁帝凄声笑道,“你看,多有意思的一局棋,你输了。可天下人,包括你的祁王兄都以为你赢了。” 景琰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着梁帝,“……父皇忘了,你不输的前提是我活着。” 这次轮到梁帝愣住了。 景琰正要开口时,忽然列战英快步进殿,神色中难掩的焦急。 “殿下,南境和东海还有北境皆传来军报,北燕东海和南楚三国大军来犯!” 皇帝神色剧变,却看太子虽然一惊,却很快镇定了下来,“……知道了,你速传兵部尚书和沈追还有几位军侯,蒙挚前来东宫,我随后就到。” “是!” 在景琰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被梁帝一把扯住,老皇帝昏黄混沌的眼中带着疑惑的神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究竟是谁?” ——待续—— 快到结局了真的不好写,大家不要催QAQ 还有,之前就有过关于苏靖谁欠谁的论战,我个人的观点是这样的:他们谁都不欠任何人的。因为这两个人从梅岭那一年开始,就没再为自己活过,他们各自背负了万千人的责任和期望,而不是简单的对某个人的亏欠。 至于说皇位皇位皇位的,至今还觉得“当上皇帝再传位”是一件很简单很easy的事情的话,我也只能orz了,最后是HEHEHE说三遍,别再让我剧透更多遍了QAQ心好累…… 然后就是提到了就说一句,敬爱的杨提督曾经说过(应该是说过)人材有两种,一种是善于发出命令的,一种是善于接收命令并且去执行的。 在我看来林殊属于双S++型人才。 祁王属于S+++和A(我觉得他实际动手能力要弱一点) 景琰一开始训练的就是后者,后来把他推上位之后大家发现,他领导能力也可以到S嘛。确实是这样,景琰当皇帝不会输给祁王,或者说他会比期望更严格这一点能更好的整肃萧选朝的颓废之气。但他其实自己更想当一个接受命令的人。我记得他是说过最好的时光是有兄长引导朋友扶持的那段岁月。【我觉得啊】景琰是那种需要有个人走在前面带路的,这样他可以发挥自己MAX的能力,如果他走在最前面,以他的性格也会努力做到最好,但压力会很大,他会不断不断自省,不断不断的自问,我做到最好了吗?我是否错了?这样的错会造成多少人的不幸? 这样的压力实在太损耗一个人的生命了。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九】(殊琰) ——“……你到底是谁?” 林殊原本站在门口,见景琰走出殿外就往前走迎了一步,正好听到了追在他身后的梁帝的这句话。 “你是苏哲……!怪不得你一直不在朕的梦中,你就是那个苏哲!你不是朕的景琰!” 林殊见梁帝披头散发裂眦嚼齿的模样,只当他是气疯了,并未将话放在心上,命两旁的禁军关好养居殿的门,再让高湛进去侍候。 在关上门时犹听见梁帝在里面大笑,“原来你就是那个苏先生…苏先生…哈哈哈!” ‘苏先生’三个字犹如一个惊雷,让林殊一下子愣住了,再转头看向景琰。 才看到他面白如纸地愣在原地。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林殊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缓过神来,可目光中惊惧和哀切还未来得及遮掩。 林殊心里一疼,想着这一路他是不是一直这么走过来的,就更加难过。 景琰和蒙挚还有承庭都称呼梅长苏“苏先生”,而梁帝口中的‘苏哲’也是“苏先生”,可为何梁帝会说景琰是苏哲?前者或许是巧合,后者或者是梁帝怒急攻心的口不择言,可最让林殊在意的是景琰听到之后的反应。 以他这些年磨练出来的性格,即使做不到不为所动,即使真的是梁帝知道了梅长苏的存在,也不该是一副惶然悲切的神色。 林殊将他所知的梅长苏的一切细细想来,却想不透其中关节,眼前便是灯火通明的东宫,也没有功夫再想了。 如今皇帝重病,太子监国不过两年,满殿老臣尽是惴惴之色,压低了声音讨论,不安之气渐渐弥漫。 此时见太子带着蒙挚与林殊稳健阔步走来,神色与往日无异,并无半点惊慌之色,不由得精神一振。 “此次三国同时发兵犯我大梁,北燕兴兵七万,直抵阴山口;东海水军抢掠临近诸州;南楚水军陆军两路各七万已经直逼青冥关与南境军队激战,如今大战已至,不知各位大人都有何打算?” 上一世主和的几位军侯以圈地和私贩战马各论罪了一位,余下的几个见识过这位太子的手段,听他连主战主和都不问,直接开始讨论兵力调配,便都心照不宣地把议和谈判一类的话咽回肚子里,只一一报上了自己能拿出的军备与马匹数量,景琰让兵部尚书一一记下之后,便让他们回府准备了。 兵部尚书上前奏报了兵力,“殿下,一年前的增兵使各地兵力总计多出七万余人,其中南境兵力共十二万,行台军驻防军各十万,西境也有两万的补充……” “军备如何?” “南境和东海的水师缺乏船只和箭矢,已命令临近其他州府从水路速速调配了。”兵部尚书说完沈追便接着说,“已经查过行台军的军备是新换的,只是新军中还有近万人的军备铠甲尚未齐备,如今只能用驻屯军中更替下来的旧物暂且补上。” 景琰点头,“沈追你即刻去拟出筹措钱粮的方法,不必来报即刻去做就是。” 又对兵部尚书说,“命令北境驻守大渝边境的将领增加岗哨,若有情况随时来报。” 兵部尚书与沈追也一边商议着一边往偏殿去了,见前殿只剩下蒙挚和他们三人。 蒙挚说道,“南楚水军陆军精锐尽出,虽然有霓凰郡主在,但战将仍然不足,穆青尚且年幼还未袭爵,无论人望还是阅历都不足以独当一面。眼下当务之急是再派一个可靠之人前往南境协助郡主对抗南楚……不如就派聂铎前去,我记得他通晓水战。” 听到聂铎的名字,景琰神色一动,还不等他说话,林殊就说道,“我想聂铎已经在南境了,否则南境军不可能坚守到现在,而且有他和霓凰在,将来也守得住。” “只是‘守得住’?” 景琰替林殊回答,“南楚趁乱进攻大梁,无非是想看若其他各国得手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若其他国败了,他自然会退,不必费力去击打。” 林殊接着他的话说道,“何况南楚极信鬼神,到时只要利用这一点,涣散他们的军心即可。” 说罢林殊随手抽出景琰的剑准确的指在上游青冥关之处,“其实南境虽然战事胶着却不是危局,霓凰守住这段就可以,水战有聂铎指挥,穆青和霓凰只要守住青冥关,下游水流湍急堪比天险,就算南楚要冒险渡江也要等到隆冬水势平缓一些的时候。故而南境眼下只需要再从临近郡县内调用粮草和船只就可以,为了保证万一,可以派兵增援也算是给南楚施压。” “东海船只可派人从水路调运,那里将士平时勤习水战,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都是本地将兵补给不成问题,只要给他们一个同样熟悉水战的将军即刻。” “卫铮就可以,当年你去东海时他也跟着的,他去对士气也有所提升。” “不错,那北燕就由我去。” “小殊,你不能去。”蒙挚本能地反对林殊出战,看到他诧异的目光才讷讷的说,“我是说,我去,比你去好。” “确实北燕是骑兵,可根据报告,也有后续增援的步兵辎重,故而不能靠以快打快。”林殊神色严肃的看向蒙挚,“不是谁去好的问题,而是你身为禁军统领,留下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殿下……”蒙挚说不过林殊,只能看向景琰,却见景琰点点头,“可北燕先头部队都是骑兵,行台军的骑兵却不行。” 旋即走到书案前,在战事用的调令上书写了“令林殊即刻调回纪城军中原赤焰旧属,加上尚阳军五万,重编赤焰军,出征北燕。”一行字,盖了太子监国用的印玺交给林殊。 林殊看着诏令上赤焰军三个字,郑重地接下。 ———— 蒙挚离开之后,林殊仍然站在殿中,看着那张大梁的疆域地图,神色凝重。 景琰远远的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站在这里的人,两个并不肖似的身影渐渐叠在一处,一种不详的感觉渐渐升起。 若这场战争注定是他们的诀别的话…… “只是我不放心一个地方,大渝。”林殊剑指西北边境,“多国起兵,唯独大渝没有动静,实在奇怪。” 景琰想的是上一世起兵诸国中也有夜秦,又转念一想,有林燮驻守,夜秦这一世不敢轻举妄动也在情理之中。 “大渝如今在闹内乱,临近冬日又有饥荒,恐怕无暇他顾。” “如今众将倾尽赶赴边关,金陵的防守必然薄弱,难保大渝不趁机发难。” “我明白。京中我留了蒙挚与聂锋,还有十万兵力,加上原本的北境守军,就算大渝来犯也足以一战。” 林殊点点头,忽然问,“梅长苏在金陵吗。” “……问这个做什么?” “他排兵布阵的能力确实了得……蒙大哥虽然善战,军中亦有人望,可要指挥大军还需要可以纵观大局,深谙战法才行,故而若大渝真的来犯,我希望梅长苏能作为军师出征,于公在此国家危殆之时血性男儿自当报效,于私,他既然是你的朋友,若立下军功他也可以在朝中获得一席之地长留金陵……辅助你,我想他应该会答应吧。” “……” “但你不能去。”林殊看景琰目光闪烁,有些不放心的往前走了一步,加重语气叮嘱道,“如今京中形势不稳,身为太子断不可擅动出征,你最明白个中关键。” “如今局势混乱,皇上又……总之飞流和战英,你要留一个在你身边。” “飞流会留在金陵。至于战英……他会是一员良将,这些年他陪伴我在金陵,实在埋没了他的才能。此去北燕,正好可以给他一个建立自己功勋的机会,为他在军中积攒威望。” “我会待他如同卫铮一样。” “我知道。” 其实景琰并不需要林殊这句保证。 ——他们之间需要说的话太少了,能说的话也太少了。 他终于把赤焰军还给林殊了。 现在林殊,又是赤焰军的少帅了。 ———— 军队整编和粮草调配的文书,战报纷至沓来,虽然有户部和兵部的全力配合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仍然忙碌。 这一日景琰推演了一遍兵力配置之后就见到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 转眼已经过了五日,大军第二日就要出征,战英已经去了军营,景琰便带着飞流出了宫,到了靖王府。 因为迁入东宫时并未带走太多器物,所以靖王府中仍然留了两位老仆看管。 景琰进来的时候,林殊已经拿了两坛好酒,坐在院中等着他了。 景琰只觉得喉头一哽,却还是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很清楚。 林殊是在来道别的。 “我不来,你就会在这里坐到天亮。”林殊说,“我知道你想和我一起去战场,虽然你没说,但我能猜到。” 景琰坐下,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只是低头喝了杯酒。 “可是景琰,有些事你不说,我是不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不知道你为何选了这么难走的一条路,不知道为何你宁可独自一个人也不向我求援。”林殊说,“就像我不知道你明明为我下海去捞了珍珠,却不肯给我的原因一样。”林殊看着景琰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别忘了,当年我替你去的东海,我去问过底下的人,他们说你连着三四天亲自下海就为了给我捞珍珠,捞到了之后欢喜得不行,整日揣在怀中片刻不离身。我原以为你打算等再见面时交给我。可十多年了,你都没再提过那颗珍珠,我想大概你是不打算给我了。” “小殊……” “我叫你水牛,你叫我火人。”林殊手指沾着酒,在桌子上写上了殊和琰两个字,“你看‘琰’字里有‘火人’,‘殊’字里有水牛。我在东海时拿着树枝在沙子上教那里的孩子写字,写着写着就发现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就想,将来咱们两个结伴闯荡江湖的时候,就用这个名号。” 明明是一句戏言,可景琰盯着桌子上的两个逐渐变淡的字,仿佛那是天下最美的珍宝一样,久久挪不开目光。 曾几何时,和林殊一起驰骋疆场,游遍河山,也是自己的愿望。 曾几何时,他曾以为,自己和林殊的愿望,或许可以两全。 可他最后只守住了林殊和他的赤焰军。 如今的自己,只能靠林殊的一句戏言来兑现自己的梦。 “从十九岁那年,从梅岭回来的那年,你就变了。像是忽然老了一样,咱们明明同年,你却先老了。所以我也拼命的变老,变得和你一样……等到我觉得或许我已经追上你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年了。” “我说过,你不适合皇位。可你会是个涤荡浊世,爱民勤政的好皇帝——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想那些愿意辅佐追随你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从今以后,不管多少年,有多少风雨,赤焰军和林殊会守着大梁,会一直守着你。”林殊顿了顿,轻声但坚定地对他说,“景琰,别怕。” 景琰点了点头。 他从不畏惧生死,只是不舍得。 两人说好,喝完这坛酒就回去。 可他们就这样浅酌了一夜,直到天际微白的时候,小小的一个酒坛才空了。 临别时,林殊给景琰披上披风,哑着声音笑道,“以后大梁的皇帝,可不能每次送他的将军出征前,都来靖王府的院子里坐着喝一夜的酒。” 景琰听完之后,愣了好久才轻轻点头,慢慢地低声回答,“最后一次了……以后都不会来了。” ———— 在大军走后不过十日,随着东海卫铮的第一封捷报一同传来的,是西境叛乱,林燮受伏重伤的战报。 附属国夜秦联合西厉,七万骑兵犯境,林燮重伤让军心不稳,西境军中有林燮一直以来的训练并不缺善战的兵士,只是急需一位有威望可以重振军心的大将。 于是太子派禁军统领蒙挚为帅,带兵三万增援,又令御医同去,待伤势稳定后将林燮带回京中调养。 蒙挚走时满面忧色。 景琰晓得蒙挚担忧什么,果然在送走蒙挚大军的第三日,传来了大渝十万兵马犯境的消息。 朝中无将,唯有太子亲征。 东宫传下旨意,以太子为主将亲征,聂锋为副将军,领七万兵,出征大渝。 那是梅长苏埋骨的地方。 他该去看看。 ———— 出征前的一日,景琰带着飞流去了芷萝宫。 静贵妃和宸妃都在,宸妃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而静贵妃则显得和往常一样,还能笑着劝慰宸妃两句,才拉着景琰进了内殿。 “你要把这孩子托付给我?”静贵妃看着抱着盒子认真的吃着糕点的飞流,“景琰,战场凶险,你为何不带上他?” “战场上箭雨飞矢,即使武功再高的人也有可能回不来,我答应过他的……家人,无论何时绝不陷他于险地。” 静贵妃听到险地二字,浑身忍不住颤抖,这时吃完糕点的飞流抱着一堆铠甲气鼓鼓的跑过来,“穿不了!” 景琰转过身抖开一看,回答道,“这是我的铠甲,你自然穿不了。” “……” “你还小,再过十年,你会长得比蔺晨还高。”他比划了一下记忆中的飞流二十岁时的模样,“大概这样高。” 飞流很着急的比划,指着门外还在匆匆准备的仆从,“衣服!” 景琰愣了一下才明白,原来飞流不是帮他准备行装,“你要跟我上战场?” 飞流重重点头,“恩!” “你不能跟我去。” “不行!”飞流着急的抓着景琰的手,“蔺晨哥哥,不行!” 飞流还想说话,却被景琰抢先了一步说,“而且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 “这卷《翔地记》蔺晨早就向我讨要了,拖了这么多年都没给他。你交给他,他若不带你去,你就找林殊哥哥,让他陪你去看……那些他走过的山河,我想你和他都会喜欢。” “不要说了!”在一旁静贵妃看到飞流点点头接过书的瞬间,强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哭着上前一把将书扔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景琰的手,多年的隐忍在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哭了起来。 她知道她的孩子要走了。 交代好一切不放心的事,他就不会回来了。 此刻她再也无法隐忍,所有的智计和冷静都崩溃在身为母亲的哀痛和恐惧之中。 “景琰……我知道此刻要你保证,保证会活着回来……只是在逼你承诺一件由不得自己的事……” “可我还是请你千万要珍重自身,母亲只求你活着回来,亲手完成你自己未竟的事。等到到时候,天涯海角,我们母子一同去就是了,你听到了吗??” 而这次她无论如何哀切,景琰就只是跪着。 从小时起,他就不会欺骗自己。 因为做不出承诺,所以他只能不说。 末了,在跪别母妃之后,景琰道,“还有一事,请母亲转告小殊,他要的珍珠……我一直请蔺晨代为保管着。” “那颗珍珠……交给他的人该是十九岁的萧景琰,不是我。” ——待续—— “以后大梁的皇帝,可不能每次送他的将军出征前,都来靖王府的院子里坐着喝一夜的酒。” 这句话是林殊和景琰告别的话。从此他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景琰是君,林殊为臣。 但他也给了景琰承诺,他会和赤焰军一同守护大梁的国土和他的帝王。 PS:我也是偶然发现的,琰字里有火人两个字(其实景字里连小都有),殊字里有水牛两个字。不知道原作者是不是故意为之的w。 [琅琊榜]一世真【四十】(殊琰) 萧选并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多疑而警惕的性格让他即使在病榻之上仍能在宫人与往日有些微不同的举止和神色中闻出了一些不安的味道来。 静贵妃今天也没来,只是派人送了药和药膳过来,梁帝勉强地喝了药,又喝了口汤水,就疲倦地躺回床上了。 昏睡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醒着的时候,也只是无尽的疲惫,比从前和林燮大哥还有言阙在猎场上打了一整天的猎还要困倦。 萧选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好在昏睡并不无趣,原先混乱又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晰起来,他可以看清楚梦中每一个人的脸孔。 他又见到了他想见的人,见到了景桓,见到了景宣。 还有承庭,可他不知为何是一副仆役的打扮,穿得灰扑扑的,跟在蒙挚的身后,脸上也没有平时的笑,怯怯的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 忽然这个孩子的目光落在了席间的一处,原本黯淡的眼睛顿时一亮,虽然他低着头,但萧选还是看清楚了。 曾经年幼的景禹看到自己,也是这样的目光。 是孩子看父亲的眼神,崇敬中带着满心的依赖。 萧选顺着承庭的目光找了过去,他以为会找到从不曾在自己梦中出现的景禹。 可他看到的是景琰。 这是萧选第一次在梦中看到景琰,他穿着一身郡王的衣服,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端起杯子的手上还能依稀看到些持枪纵马的军人会留下的痕迹。 他坐在那里,明明是热闹的酒宴,却仿佛没有人看得到他,而他似乎也习惯了,独自饮酒。 苏哲就在他不远的地方坐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中明明尽是算计和恨意,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景琰身上时,却在一瞬间多了一丝明显的暖意和温和。 萧选放了心,原来景琰在,他不是苏哲,不是那个乱臣贼子。 可奇怪了,林殊呢? 那个无论做什么都会和林殊一起的景琰,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对了,林殊是副统领,这么些年来,和景琰早就生疏了。 就像自己和林燮大哥一样。 记得景琰小时候常常和林殊一起玩闹,形影不离。 景琰第一次握着木剑时,用稚气的声音认真的说会保护小殊的时候,萧选仿佛看到了那个面对猛兽时曾经拔剑站在林燮身边的自己。 他就对林燮说,咱们终有一天要老的,老到不能庇佑他们的时候,就要他们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了。 站在林燮只是一笑,有七殿下在身边,小殊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萧选知道他为何笑。 因为自己终究是负了林燮,负了言阙,为君为友,辜负他们的期待和付出,他因为他们的襄助才得到现在这个地位,自己坐拥天下,却变成了个欠了还不起的债的穷人。 昔年的抱负和承诺言犹在耳,言阙和林燮都守着他们的不变,可自己却已经变得不复当年。 林燮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反,所以他才拥兵自重,所以他才拥护祁王,所以他才勾结大渝——! 大渝…… 梦中的一切都随着这两个字开始崩塌。 一张张面孔开始在眼前飞速的闪过。 莅阳跪在金殿之上,双手捧着一封手书扬声而诉,“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诬告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并诬告赤焰军谋逆是由祁王主使,使祁王和林帅身受不白之冤,满门被灭。” 字字声如蒲牢,震得梦中天地都在为之震颤。 萧选发现自己站在武英殿中,殿中景琰一袭红衣,挡在苏哲前面。 他的胸前抵着一把剑。 萧选慢慢的低头,看到剑柄握在自己的手中。 铛的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他指着苏哲,声嘶力竭,“你就是那复活的乱臣贼子!原来你就是——!” 是他帮着景琰登上了太子之位。 原来他一直都在景琰身边。 萧选从梦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几个名字。 晋阳。 乐瑶。 赤焰。 林燮。 景禹。 每念一个,他浑浊的眼中就清明一分。 原来那些未出现在他梦中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 直到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 ——林殊。 一旁伺候的高湛听到声音,走近床边来俯下身轻声道,“陛下。” “高湛,叫太子过来。” 高湛迟疑了一下,“陛下,眼下军情紧急,太子在东宫日日处理军务,只怕……” “你去问他……还记得朕寿宴那日,与他有一局未下完的棋么。”见高湛似有疑惑,梁帝努力的撑起身子,“你只管去问就是了。给朕换身衣服……朕不能这副样子见他。” ———— 景琰走进养居殿的时候,穿着龙袍的梁帝正靠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个棋盘。 “说好祝寿宴会之后下完的,”梁帝一个一个的摆着棋子,时而犹疑一下,“结果当日朕回宫就摔了棋盘……还记得白子怎么摆的么。” “太久了,不记得了。” “……也对。”梁帝也便放弃了,把棋子随意掷回棋盒里,招招手,示意景琰走近些坐在床边。 景琰搬走了床边的棋盘,站在梁帝床边,任由梁帝眯着眼睛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仔细的打量他。 “朕怎么没早一些好好看你的眼睛呢?”梁帝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坐过龙椅的人,眼睛是和他人不同的,朕早该看出来的,从淇水那年开始……不,更早,也许就是梅岭那年,对吧?” “若是朕早些年想起来,你也就不用费这些功夫了。”皇帝讥诮地看着他,“朕自会杀了夏江和谢玉那些小人。” “你也会杀了林帅和小殊,还有一切曾经在上一世悖逆过你的人。”景琰平静地说,“我和母妃,也难逃一死。” “……”梁帝沉默了良久,点点头,“不错,你说得对,朕若能早几年想起来,断不会容下你。” “梅长苏当年对朕说,说朕不懂景禹,更不懂你……朕真想叫他来看看,你变了多少。” “你变得满腹算计,喜怒不露于人前,你变得和他一样……” “可惜啊,上一世林殊没活到看着你变的那天。景琰,若他活到了你为帝的时候,你也会像朕对林燮那样对他的……年复一年。等他灰心的时候,他会负你的。” “林帅重伤仍在西境坐镇,言侯也回到金陵,他们仍在守护你的天下。” 梁帝听到林燮重伤几个字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嘴唇动了动,良久,问出的是另一句话。 “你已经让景禹回京了?” “没有。” “储位的事情尚未解决……他回来便有争位的嫌疑,你替他想得倒也周全。”梁帝枯朽着声音笑了两声,“只是你现在是太子,朕死后,纵使你想让位,林燮,林殊他们也支持,景禹那个死脑筋,也一定不会接受,你打算怎么做?” “……儿臣说过,不会陷皇长兄于两难之地。” “你会让自己消失在世上,朕无嫡子,京中你留着的三个皇子又都不成气候,到时候无论立长立贤,论人望论才干都是祁王,名正言顺……当年梅长苏的智计,你都学会了。”萧选抬起手指晃了晃,“可你威胁不了朕——那个秦般若之所以怕你,因为她觉得你连自己都可以舍弃,更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性命,你随便用滑族和她的性命要挟,她就什么都招了。” “那是因为她不懂你,在你心中,重过自己性命的东西太多……而这个世上你牵挂的人如此多,你怎么舍得死?死不过是你无路可退时的一步棋罢了。” 梁帝伸出如同枯木的手指,轻轻指了指景琰,“你算漏了一件事,景琰。” “皇帝恨透了你的算计,可身为父亲……他却想放你一条生路。”梁帝抖着嘴唇,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消耗尽了他的力气,“朕会写诏书,废了你的太子位,立景禹为帝。” “但太子乃储君,东宫之尊,非重罪不可废立。告诉朕,你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罪状……” “暗害兄长。” 梁帝猛地抬头,“你把景宣怎么了?” 景琰淡笑一下,如今的他,已经不在乎这样的误解。 “越嫔谋害兄长,誉王兄流放时的马车上,是越妃派人做了手脚……儿臣知情未报。” 梁帝呆愣了片刻,慢慢点点头,“也对,景宣的性子,只要被打入了泥沼若无人帮扶就再也站不起来,以你的傲气是不会动他了。” “原来……害了景桓的,真的是她。” “……”景琰没有说出他查到的另一些事,比如跌落崖底的马骨上发现了一根吹针,而当日誉王因为自己乘坐的马车因山路颠簸而损坏所以和王妃共乘一辆。 越嫔害人是真,秦般若又已死,这些事情皇帝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朕太了解越氏了。她狠,却不够聪明,算计别人的时候总忘记给自己留余地……你也一样。” “你想好了么,知情不报算从犯,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能再回金陵了。景禹的性格朕了解,他虽然宽仁,可这种兄弟阋墙的重罪,他不会原谅你。” “祁王即位,你是立过储位之人,他身边的人定然容不下你,就连林殊,林殊也有他的立场,也未必会帮上你。” “林燮和景禹,还有林殊,各个都是自命清高的人,你做的那些事早就与他们是两路人了……这些你都知道么。” “……是。” 梁帝大笑,之后是一阵掏空心肺一样地咳嗽。 “朕当年误信了小人,害了景禹,害了林殊林燮……上一世能做的太少,这一世,朕把皇位给他,还他们一个至纯仁善的君王,河清海晏的天下,算是还债了。” “朕让所有人都如愿了……可你呢?”梁帝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景琰,你可愿意原谅父亲吗?” 景琰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龙袍佝偻着脊背的老人。 他其实不必穿上龙袍,在景琰的眼中,萧选一直都是皇帝。 只是作为父亲的他,距离景琰太遥远了,远在上一世,萧景琰的天地崩塌之前。 萧选大概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受,一直没有经历过阴谋和死亡,诬陷和诡计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挚友兄长,天地色变,而他唯一可以依赖的父亲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的坚持和挣扎换来了十一年的放逐和漠视。 他跪下来,犹豫了一下,握住了老人枯瘦冰凉的手。 轻声道,“儿臣也如愿了。” 梁帝一愣,半响才发出一声长叹,“你去吧……朕还要交代高湛一些事。” ———— 梁帝亲笔写下两封诏书,废太子那一封时,他在写到“不悌”两个字时停住了笔,将写了一半的这封扔进火盆里烧了,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同时写好的,还有一封长信,写到后来,梁帝要高湛抓着自己的手才能拿得稳笔。 “高湛,两封诏书你给景琰送过去……至于这封信,你一定贴身收好,在景禹登基之后,挑个稳妥的时候交给他。” 见老太监哭着将信小心收好之后,梁帝才安心的躺回床上。 两生两世,他都没为这个儿子做过什么,他们早已不似父子。 最后最后,他才意识到,褪去了这身龙袍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己,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的事太少太少了。 他喃喃道,“景琰,我把你兄长还给你。” “父亲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 景琰从高湛手中接过诏书,只打开查看了立新帝的那一封,便对高湛说,“为免父皇病中劳神,我出征的事和前线的一应战报都不必禀报。” 高湛又看了景琰手中那封未曾看过的诏书一眼,迟疑了一下之后恭顺的应道,“……老奴知道了,请殿下安心。” 出征前一夜,太子未带一人,轻骑夜行,敲开了言侯府的门。 豫津和景睿皆随林殊军队去了北燕战场,此刻深秋,寒夜中落叶萧索之声不绝于耳,让言府显得更加冷清安静。 言侯果然在家中,着一袭黑衣,备了一壶热茶,似在自饮,却又像在等人。 “寒夫人刚刚来过,她带儿子来金陵了却夏江的事,之后送他去了战场。她释然,却又忧心忡忡。任凭是什么人,只要有心,就能了却了得了‘事’,却了却不了‘牵挂’。” “我猜到殿下或许会来,却不知道你将要托付与老夫的,是事,还是牵挂。”言侯说话时,还在打量着这个大梁未来的天子。 他从不觉得贴近距离,能把一个人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他却忍不住这样打量他。 若以物喻,萧景琰就像不见底的潭水,世人皆以为是潭水变得浑浊的缘故,可若走近潭边捧起一捧来,却发现潭水澄澈如玉。 眼前的青年,不过在世间度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以一个皇子来说,他的经历虽不能算平顺却也没有大波大浪,可到底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他变得如此望之不透的? 比如今夜。 言阙猜到他会来。 但言阙不知道太子希望自己做的,会是什么。 京中尚存一位病入膏肓的皇帝,三位不堪大用的皇子。 像是一局残局。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子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和景琰都知道,请言阙出面稳定京城乱局是景琰此时必走的一遭棋,只是这招棋是对是错,此刻连言阙本人,都无法给出答复。 “太子是怕什么?若怕动乱,老夫虽不是武将,可若给我五千人,我也能守住金陵不乱。” “若怕朝政不稳,太子殿下您精心挑选出来的六部尚书个个都是干练的人才,有他们在,朝廷不会乱。” “或者。”言阙停顿了一下,眼中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景琰的反应,“你怕的是在你离京期间,东宫之位会乱?” “都说言侯观人入微,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我今日来,想问言侯一句话。”景琰不答反问。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株不折不弯的梅树,傲然无争,“祁王萧景禹,与我,何人更堪大任?” 言阙久久不言。 昔日以一人一口破三国会盟时,出口的每一字都是斩断联合的利刃。 他晓得,此刻无论出口的是哪一个名字,恐怕都有不输给当时的分量。 “若是易地而处,祁王殿下绝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为君者,应当时时律己,而不是责己。 同样下一个诏令。 有的人想的会是自己不会有错,有的人会想的则是不能有错。 同样一个错误。 有的人会把它当成一次教训,有的人则会把它当成自己的罪过。” 言阙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会带来如何的反应,他说完之后,端详着太子脸上每一寸的变化。 但那双如墨一样的眼睛毫无变化,仿佛他早就知道言阙的答案,只是想等他亲口说出来。 景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郑重的放在言阙面前。 “这封诏书,还请言侯代为保管。” 言阙大笑,“太子明知我更属意于祁王殿下,却还让老夫代为保管诏书,不如交给静贵妃娘娘……”说完这里时,言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骤变,“等等,难道……” 景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言侯可以打开盒子查看,“这是父皇亲笔所写,传位于祁王兄的诏书。” 直到看到诏书中“传位于皇长子萧景禹”几个字,言阙才真切的信了。 他何等悟性,太子此刻托付这封诏书的目的,也昭然明朗起来。 废黜太子应该在先,可现在动乱之时不能再议储君废立动摇军心,故而一切要等到战事平息。 景琰未说的言侯也明白。 梁帝的身体,或许拖不到一切平息的那日。 “我此去一战不知何日归期,若父皇在这期间……这里还有一份废太子的诏书,到时一切拜托了。” “若我归来时父皇尚且安好,便先行废立之事,只是无论哪种情况,诏书在言侯手中总比留在宫中比较稳妥。” 言阙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 “殿下,老夫愿意带头弹劾殿下……”言阙上前一步,“虽不知殿下给自己预备的罪名是什么,但能动摇东宫之位的肯定不会是轻罪。不若由老夫出面。” “争不过,总比获罪让出要好一些。”言阙见景琰并未为之所动,“对您和祁王殿下都是。” 景琰未置可否,只是叮嘱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言侯,皇长兄在我出征期间绝不能回京。” 言阙点点头,景琰出征回来之后就会宣布废太子,若这时祁王在京中,难免会有人议论他在太子不在的期间做了什么。 “老夫明白了。” “一切有赖言侯了。” 言侯对着景琰深深躬下身去,郑重一礼,“臣必然倾尽全力,不负所托。” —————— 元佑四年秋末,太子领七万兵,整合当地戍防军五万共计十二万人,迎战大渝。 在出征的将领中,赫然有持符监军梅长苏的名字。 当梅岭的寒风再一起吹打在脸上的时候,景琰发觉它比记忆中还要冷了。 十九岁的他也曾单骑驰马来过这里。 转眼又十二年,他重回到此处。 这里曾是梅长苏的开始和结束。 他的血和命,足够大渝用两世的败绩来偿还。 ——苏先生,请再助我最后一程。 翌年春,在北燕和西境都送回大胜的捷报时,大渝战场上传来的却是大渝折兵七万,梁军大胜,而太子萧景琰重伤坠崖的消息。 静贵妃令高湛告知梁帝。 梁帝闻之悲恸至极,但东宫之位不能空悬,遂召祁王回京。 ——待续—— 这里先剧透一下: 景琰不是故意陷自己于险境的,因为大渝有坏人的(比划比划。 还有梁帝和景琰的对话,不要单纯的用黑和白去看梁帝。我觉得他无论何时首先是一个皇帝,他为何会露出父亲的一面,一是他也是两世为人,混沌至死方得一丝清明。再者因为他如今的皇权被强行的剥离了,没有坚甲,他只是一个虚弱无助的老人,他的歉意是真的,他对景琰说“若是几年前我想起来这一切,我不会放过你”也是真的。 无论善恶对错,最后的最后,他做了一位父亲该做的事,作为一切的因,他了结了自己欠下的债。 PS:妹有火寒毒。 [琅琊榜]一世真【四十一】(殊琰) 林殊是从聂锋那里知道消息的。 当他看到信上“重伤被困,被逼入穷地坠崖,后遍寻不见,死生未知”数字之时,正是与北燕决战之前。 北燕一连三战皆败,遂与步兵汇合之后盘踞于一山丘之上欲倾尽兵力背水一战。 林殊把甄平和黎纲叫入帐中给他们看了信。 不说黎纲神色剧变,就连冷静的甄平都许久找不出话来。 两人一直跟在林殊身边,是要比聂锋等人更晓得两人之间情谊的。 而这次与之前秋猎遇刺时更加不同,前次是凶险,而如今是在战场之上重伤坠崖,之后的十几日来遍寻不到。 两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晓得战场上所谓失踪的人百人中尚不得一人能存活,更何况是在茫茫冰雪荒山之中。 这些林殊自然也晓得,所以他会作何反应,两人心中谁也没有准数。 黎纲最后还是捏紧了拳头问道,“少帅……打算如何?” “少帅,让我带些人先过去……帮着找。”甄平咬咬牙说道,其实他很清楚,聂锋一定拼命找过,但都无果的话,现在再让谁赶过去找都是徒劳的。 可林殊不会不去的。 但他身为主将,也绝不能现在就去。 反而是林殊叫住了甄平,“先派人去金陵报信……就说北燕战事结束之后,我要率五千人直接赶赴大渝战场与聂锋部汇合。” “现在祁王一定被召回京了。”林殊冷静得可怕,“他不会不同意的,你们把列战英叫来,他原本是负责枪兵阵的。给他五千骑兵,让他到这里。”林殊拨开一旁的地图,差点碰倒了蜡烛,“到这个山峰上去。” “每人带着火油和五十枝箭,射完之后直接从山的西路下山,用最快的速度往大渝去。我打完这场仗会去追他们,甄平跟着我。后续的事情就交给黎纲了。” “少帅是要……” 此刻的林殊似乎十分镇定,可他刚在扶蜡烛时手上滴了一滴热蜡,他却全然无觉。 “原本打算多收缴一些兵器粮草和战马。现在没时间了,用火攻。”林殊指着帐外的不远处北燕军队在山上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自以为据险而守,我借着这西风把火烧到他们山上去。” 北燕派出的并非是拓跋昊,拓跋昊因为他支持的皇子在一年前获罪而同被论罪不再被重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骁勇却不太通晓兵法的大将。 林殊一开始就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法打磨了北燕的气焰和声势。 这一次纠集了全部兵力据险而守的他们,他们听说了梁国太子亲征大渝,料定大梁军心不稳,便打算趁着金陵空虚的时候一举南下,谁知将军在地图上比划的手指尚未指到金陵的位置,就见到营帐之外,万千夹着火的箭矢犹如火色的流星般划破了黑色的夜空。 箭雨如同暴雨一样声势浩大,又戛然而止,然后落在地上的火星就逐渐的连成了片。 火光慢慢映红了天。 火势顺着凛冽的西风迅速蔓延上山,多日来蓄势待发的北燕大军就这样狼狈地被烧了出来。 山下一片林地本来易于隐蔽伏击,北燕军队冲下山去,却被对面山头射来的火箭挡住了锋头,而在他们停住之后,一道火龙从中间将队伍一分为二,原来林中早有一排树木上涂了火油,由箭矢的火星一点就迅速蔓延。 被火墙挡住的北燕士兵只听见隔着噼啪作响的冲天大火,有厮杀声响了起来。 可他们被火势冲散,不要提列阵,连自己所在的部署都找不到。 一时间,惨叫声呼号声和将官的嘶喊声混杂在一起,等另一半军队终于整顿好绕过火墙到了另一面的时候,只看到一地北燕军人的尸骨和整肃了军阵静候着他们的赤焰军。 北燕大将在被斩下头颅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在火中一骑赤色烈马踏焰而来,马上战将一身银甲映着血红火光,如同浴火而生的修罗一般。 一夜天明,战场上是三万北燕将兵的尸首,战后北燕再无战意,上表祈和。 —————— 转日清晨,林殊带着甄平与百骑人马离开了北燕,在中途与列战英率领的五千人汇合,一路疾驰至梅岭。 林殊第一次确定的听说景琰落崖的地方在梅岭的时候,浑身一股寒意袭来。 仿佛置身在冰雪寒夜之中孤立无援的人变成了自己。 大渝虽然在上一战中损失惨重,但仍不肯退缩,还与聂锋的部队僵持在梅岭一带。 聂锋向林殊说了战事的经过。 “一开始一直都很顺利,直到大渝的援军和那位军师到了。谁也想不到,大渝舍了五万兵马和他们的皇子不救反而转向奇袭了太子殿下的军队,太子本在与大渝左将军部队作战,再遇到大渝援军夹击,就向南且战且退到梅岭……” “我带着人找了十日,战线一直在东边,我不能拖得太长太久……就……” 林殊带着五千人一路往北,到了梅岭。 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翻遍了梅岭每一块山石。 整个梅岭都静默得可怕。 甄平跟在林殊的身边。 他觉得林殊快疯了。 寻找,每一处林子,每一片雪丘。 无论江湖还是战场,他从未怕过尸体,现在却每看到一个战死的尸首都让他分外觉得恐惧。 林殊不让人靠近,只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查看。 甄平盼着不是靖王,却也在内心深处希望这种折磨可以早一日结束。 翻遍了梅岭之后,林殊就带着这五千人一路北去,像一头发疯的孤狼一样,出其不意的夜袭了大渝军边境的一个军营,又往北截断了运粮的部队,尽灭其运粮补给兵士五千余人,之后顺着他们运粮的路线往北寻了一百多里,烧掉了藏在山谷中的粮仓。 至此彻底断了大渝东军的补给。 数千人的尸首染红了那里终年残留的冰雪。 那一日林殊的马与他一身银色铠甲皆被染成了赤红。 大战过后,清理战场的一众赤焰将士听见他们主帅在一声声嘶喊。 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似乎是在发泄着许多年的不平,又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声音一遍遍的回荡在山谷中,踏着遍山的寒透的尸骨越行越远。 这千里冰封的荒岭,除了无尽的雪和留在这里的征魂,又有谁能听得到呢。 最后赤焰军将所有打扫出来的尸首挪到一处,一把火烧得干净。 林殊看着被火映红的天,忽然转过头来问甄平,声音里带着茫然和困惑,“你说,景琰去哪里了?” 甄平喉咙动了几下,艰难地说,“少帅……我们回去吧。” 他在火光中等了很久才听到了林殊的答复。 “好,以后我自己再来。” —————— 自从太子的噩耗传来,梁帝几乎都在昏睡着,在御医们越发凝重的神色里,宫中变得越发沉寂。 这一日梁帝醒来后,召集重臣于榻前,言阙与纪王的搀扶下亲口宣召,传位于皇长子萧景禹。 传位之后梁帝只对高湛吩咐了一句,景禹回来了就叫醒朕,之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时至昏暮,院中的寒鸦落在枯枝上啼鸣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陛下。”高湛伏在梁帝耳边轻声说,“殿下到了。” 梁帝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大梁未来的主人。 数年未见,再见时已经是死别之时。 他本有许多话要说。 他恨。 多干净啊……萧景禹的皇位。 明明那么多人在争,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枉费了多少谋士的心思,空流了那么多人的血,最后登上皇位的人,身上却干净得连个污点都没有。 昔年萧选为了这个皇位,满身血迹,一身污名。 而他却有个萧景琰,这个弟弟帮兄长把所有不堪的脏污的都挡了下来,包括最后他自己的血,都流在了大渝,半点都没有溅到新君的龙袍上。 言阙和林燮都会高兴的。 他无愧于贤王之名,也无愧于自己的心,无愧于百姓。 至于景琰。 只要萧选不说,萧景禹便一辈子不会知道。 在祁王来之前,萧选一直在想,要亲口告诉景禹这个秘密。 然后笑着对他说,收起你的仁慈之心,想想景琰。你尚且没有留给你弟弟一条生路,还有什么资格宽恕别人? 可如今看到他跪在自己床前,那双通红的眼睛,和平日从未见过的憔悴形容,萧选的心还是软了。 一别数年,两世为父,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人。 只是不能信罢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把长子鬓边微乱了的头发捋到耳后。 ——你可知,朕有多么羡慕你。 你有身为君的仁慈和为王的器量。 你有百姓的爱戴,臣子的支持,兄弟不计生死的帮扶。 还有林燮大哥和言阙的信任和期望。 这些有的萧选从未得到过,有的他曾经有过,却已经失去了。 萧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努力的把头挪了挪,靠在了景禹的怀里。 在他曾经最爱的儿子怀中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 国丧钟声响起的时候,林燮的马车正好走过金陵的城门。 林燮慢慢的掀开车帘看着远处的残阳。 很多年前,他也曾和萧选一同策马跑出这座城。 ———— 林殊回朝的时候,大梁已经换了君王。 丧礼之后的萧庭生听到林殊还朝,扔下手中的笔跑着迎了出来。 在看到林殊的瞬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的父亲再回不来了。 高湛已经被静太妃恩赦可以在宫中养老,他听说林殊归来,便将那封长信呈交给了皇上。 “陛下,先帝有一封亲笔长信,嘱咐老奴转交给陛下和林副统领。” “父皇……给我和小殊的?” “是……关于靖王殿下的。”高湛答道,“先帝叮嘱,只有陛下与林副统领可以看此信,万不可再给他人看到。” 说罢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大殿,临走前,他望了一眼还站在殿中的皇长子。 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却动也不动。 从林殊进来之后,他就再没动过。 高湛犹豫了一下便亲手合上了武英殿的门,带着仆从远远地退开了。 片刻之后,从殿中传来了恸哭之声。 ———— 皇长子很快从殿内退了出来。 真相他早已知晓,他的痛不是从此刻开始的,自然也不必等到现在悲哭。 这些年,他几乎是看着父亲一步步的走完这条路的。 他清楚那是尽头只有萧索的死路,却无法阻止他。 因为上一世是他伴着萧景琰走到最后。 萧景琰几乎是个无所求的人,越是这样的人,他所求之事,就越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执念。 萧庭生不忍阻止。 但在林殊回来之前,庭生都是怀着一丝希望的。 可他终究是失望了。 他知道景琰一定是不想死的。 温柔如他,不会舍得还牵挂于他的亲人流泪难过。 所以庭生才更恨。 想到父亲曾在战场上苦战求存,而自己却不能在他身边,仍然让他埋骨荒野…… 方才他就着父皇颤抖的手把信看了一遍。 萧选的信中把一切都说得明白清楚。 却有两点并未提及,一是梅长苏的身份,二是庭生的身份。 前者大概是他顾念到七子的心愿,隐去不提,而后者,大约是梁帝本人也不知晓的事情。 庭生走在宫中,所有见到他冰寒神色的人都恭敬地行礼小心的退避到两旁。 虽然他们都知道了靖王的死讯,却更欢喜着此次赤焰军一战又立下的军功,大渝的一封降表,代表今后十几年的太平。 他们不懂天子的哀痛,也就更加看不到皇长子的。 萧承庭会因为疼爱他的先帝离世而难过伤怀,却没有理由为了皇叔的死而流泪。 这一世,父亲给了他前世没有的一切,却让萧庭生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声一哭的地方。 他恍惚地一步步走着。 竟然走到了禁军统领的屋舍前。 已经从西境归来半月的蒙挚正在屋内与其他人重新布置大丧之后的巡防时间,看见庭生,所有人都是一惊之后跪下行礼。 “都下去,离开院子……我有话对蒙大统领说。” 皇长子咬着牙,确认除了蒙挚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远远离开之后才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殿下……你怎么……”蒙挚还未说完话,就见那个孩子扑到自己怀中,嘶声痛哭起来。 “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 林殊在宫中留了半日,又去见过静太妃之后回到了林府。 林燮和晋阳长公主已在家中等着他。 “父帅,母亲,有一件事,希望你们允准。”林殊声音不大,却坚决地说,“孩儿打算自请戍守北境,不再回京。” “小殊……!”晋阳公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的被儿子眼中的决然吓到了,“你要做什么?你去北境做什么?” “我……找景琰。” “你找过了!你找不到才回来的!”晋阳将儿子抱在怀里,却发现林殊全身冷得可怕,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儿子此刻的痛苦,不禁跟着流下泪来,“那北境尚有残兵,你如今再去,一来一回已经过了半载,你去哪里找他!” “找不到,我也要守着他。” “那皇上呢!你忘了,你要辅佐的人刚刚登上皇位。” “我对景琰保证过,要守着大梁……也要守着他。” “小殊……!!”“小殊。” 一直未开口的林燮正色问道,“北境初定,戍边安民的职责之重你可能承受?” “能。” “你身为人臣,须知自己的才干亦可在朝中有所作为,而戍边将领并非非你不可,你还是要去?” “要去。” “靖王就算活着,也未必还会在北境。”林燮沉默了半响,“而且他心性忠烈,若是被俘,定会一死,你此去,守着的只是荒岭枯骨。” “……” “小殊,我晓得你和景琰自幼的情分,可就算是如此,景琰也一定不希望你……” “母亲。” 林殊打断了她的话,他抬起头,解释道。 “我喜欢景琰。” 刚才那许多劝说和质问,这一句回答就足够了。 林殊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遍,委屈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喜欢景琰。” ———— “林殊可在?” “林殊可在?” 门口忽然传出了稚嫩童声,过了片刻,黎纲匆忙进到前厅,“门口也不知怎么进来了两个孩子,说是……琅琊阁的仆从,来给少帅送一件东西。” 林燮一愣,“……琅琊阁?” “让他们进来吧。” 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走了进来,对着林燮和长公主微微一礼,他们捧着一个精致的机关盒子,上面有一个琅琊阁专门的标志。 凡是名字上过琅琊榜的人,都在琅琊阁中有一个这样的匣子,里面存放着他的一应相关,巨细靡遗,其中有常年上榜者,其机关匣大得连两个成年男子亦不能搬动。梅长苏虽未至榜首,却常年在榜中上位,他的匣子却只有方寸大小。 两个童子用两把精巧的钥匙在匣子的两端的小口各自插了进去,又转了其顶上的三重机关,才将匣子打开,然后恭敬地送到了林殊的手上。 盒中只有一张白色绢帛,上书“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和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 林殊刚在宫中看过梁帝的亲笔书信,信中提到梅长苏是上一世襄助景琰的一位谋士,这一世并未出现。 刚看时心中太过伤悲以至于没有细想,梅长苏江湖琅琊榜上有名,为何梁帝信中会笃定的写道“故此世上并无梅郎”。 再看到如今匣中珍珠,一切才有了答案。 ——因为林殊尚在。 “原来,世上真的没有梅长苏。” 原来这些年来陪着他的,都是一个从来不曾存在的人。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走完如此难行的路。 “少阁主说,若是林殊来拿,就交给他这个盒子。” “少阁主说,若是靖王死了,就交给林殊这个盒子。” “珍珠是靖王给少阁主保管的。” “少阁主令我们放进这个盒子里,给林殊看。” “先生说,此中事,他不该说,也不愿说。” “林殊却不能不知道。” 两个童子一唱一和地说完,便朝着堂上一礼,又径自转身离去了。 从看到珍珠的那一刻起,林殊就都明白了。 为何梅长苏与他破除铁索连舟的计策不谋而合。 为何景琰提到梅长苏时都会露出安心的神色。 为何景琰在伤重时,那一声声的“苏先生”带着溺水之人一样的惶然无助。 为何《翔地记》中都有批注,山峰有奇险,登之远望,有蝃蝀在东贯入长河之景。 【有一江湖奇士江左梅郎入京,此人乃赤焰旧人,原名不得而知,在京化名苏哲。】——他是我母亲的一个故人之子,叫梅长苏。 【他暗中相助景琰助其谋划大事,助其为赤焰翻案雪冤屈,扶持他登上东宫之位。】——景琰,你不适合皇位。 【景琰今生所谋,多为梅长苏前世遗策。】 ——那个梅长苏,是在害景琰。 【这一世,赤焰仍在,故此世上并无梅郎】 ——大渝战事皆如所料,苏先生常在左右,累出妙策。千里之外相望不及,无劳忧虑,亦盼珍重。 ——世上从来没有梅长苏,这些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人。 【你这次去东海,听说那儿有很多珍珠,你带回来一些给我玩。】——那颗珍珠……交给他的人该是十九岁的萧景琰,不是我。 林殊死死攥着珍珠,大笑着落泪, “……原来是我……” —————— 元祐五年九月,皇七弟萧景琰发丧,立衣冠冢,殡于靖王府。梁帝亲至执丧,置木弓于棺内。同年秋,赤焰军少帅林殊赴北境镇守大梁边境。 ——待续—— 【有一江湖奇士江左梅郎入京,此人乃赤焰旧人,原名不得而知,在京化名苏哲。】是梁帝给祁王的信。 [大渝战事皆如所料,苏先生常在左右,累出妙策。千里之外相望不及,无劳忧虑,亦盼珍重。]这个是景琰在战场给小殊的信。 [琅琊榜]一世真【四十二】【终章】(殊琰) 元佑五年,新帝萧景禹登基,改年号“长靖”,以祈四境平定,国泰民安。 长靖二年,从早春起就雨水丰沛,万物润泽,尽显丰年之象。 年初又从北境传来喜讯,因为大渝兴兵后大败,加重了内乱,交不出原本定下的纳币的数目,只得在使臣和随时待战的守军的步步紧逼之下答应了割地的条件,一连五个州郡,让梁国的边境往北推了百余里。 这一日言阙在家中烹茶,尽享沁香时,忽然有人叩开了言府的大门。 太常寺太卜因为昔年预言淇水必将至大雨的事害了当年还是祁王的天子遭到贬斥,自打新帝登基起每日都惴惴不安,直到今日忽然受到传召,只觉得大限将至,便来求尚有些交情的言阙一同进宫,保自己一条性命。 言阙深知新帝传召绝非记恨,可他也并非相信卜算之术的人,正在好奇时,宫中来了人也传召他入宫。 若非急事,新帝会在出宫去靖王府时顺道来言侯府与自己商议,言阙领了口谕,便整理了衣衫随着一并进了宫。 马车路过靖王府,因靖王府的旧属常来打理的缘故,隔着围墙仍能看到墙内的梅花在余寒中开得正好。 街上的孩童骑着竹马追逐玩闹,唱着的歌谣里,有言阙儿时唱过的,也有他和林燮和萧选坐在一起时,听林殊景琰唱过的。 时光会让回忆里曾经那些不好的痛苦的部分变淡,留下的都是如今这样半眯着眼睛惬意回想的恬淡。 一路踏着春意慢慢行至宫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言阙很久没有见过天子笑了。 痛失父亲与亲弟,让这位心性豁达潇洒的君王这一年多来鲜少露出笑意,而此刻的他满面都是喜悦的神色。 言阙看到他手中紧攥着的一张短笺,和窗边落着的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养得这样好的鸽子,言阙上一次见,是在靖王传信给他去救林燮大哥危难之时。 是琅琊阁的信鸽。 太卜从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根本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故而在听到皇帝说要他选个吉日的时候,还一脸困惑的抬头问道,不知是做什么的吉日? “父皇,儿臣听说——”正在这时养居殿的门被推开了,一直稳重的皇长子似乎因为跑得太急,进门时差点摔倒。 言阙看了一眼依然不明所以的太卜,也跟着笑了起来。 ———— 琅琊阁中,一袭白衫的少阁主悠然的踩着石阶,到了琅琊阁最高处。 屋子里,坐着一个形削骨瘦穿着玄色衣衫的人。 一身的伤病生生把人给磨成这样。 一年前,他把这个人和飞流从大渝救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有多处刀伤有的还带着毒,还有坠崖时摔伤的左腿,飞流带着这样的他在雪谷中东躲西藏了数日。 虽然飞流给他喂了保命的丹药,可蔺晨是大夫,他晓得受了这么多伤的人在风雪中熬上十数日会是如何的情状。 只要道一声倦,放弃了闭上眼睛,就会一睡不醒了。 能撑着活下去,说白了只是靠着一颗心,护住了一口气罢了。 即使真切的看到眼前的人,蔺晨仍然觉得两世轮回,像是画了一个圈。 小童端着药碗从蔺晨身边走过,到了那人的床前,恭敬的把药碗端了起来,要喂病人吃药。 病人伸出自己还能动弹的左手端过了药碗,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蔺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皇帝都当过的人,怎么还用不惯仆人。” 那人听到蔺晨的声音,便费力的转了一下身对着他,“以前在军中都是如此……习惯罢了,何况我左手尚能动弹自如。” 蔺晨走上去查看了一下他的右手伤势,“这手恢复到能用剑的程度还需要时日。对了,如今金陵的人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只是我不知道你皇兄喜不喜欢我仿的你的字迹。” 短短一张纸上,写着景琰坠崖后被困大渝边境一处山谷中,如今得以脱困,得琅琊阁少阁主相邀共游,在江湖盘桓数月方归。 信中半字不提他受伤之事。 蔺晨笑问,“你觉得你皇兄他们会信么?” “不过我原本以为你要远遁江湖,几年后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的消息。” “江左盟我还留着呢,天下你都管过了,区区一个江湖门派……” “我要回金陵。” 蔺晨不笑了,问他,“你是想回去还是要回去?” “……一样的。” “两回事。你说要回去,是怕自己活着的消息传出,人却不在金陵的话,世人难免会对皇上有猜疑。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见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见他们,你只是用理智说,自己必须这么做。”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是你希望的好结局。你却还要为了他人的想法去活剩下的几十年,是愚蠢。” 景琰摇摇头,“……我知道丧失亲人挚友的痛苦,比刀劈剑刺还要痛苦,无止无休。” “你以为我不明白么?一次就够了,差点再来一次。”蔺晨见景琰抬头看他,便凑近了笑嘻嘻的补充道,“我说的是飞流。” “我知道你说的是飞流。” 蔺晨憋了口气,半响才道,“……你这人,真是无趣极了。” 一年前,景琰从山崖坠下时,用手紧握住了崖壁上的尖石,缓和了坠势保住一条性命。 是一直跟在暗处的飞流绕到了崖下,找到了他。 因为来时的路有大渝士兵封堵,飞流带着人事不省的景琰往西北走,虽然是进了大渝境内,倒错有错着的一路躲开了来搜捕他们的追兵,十几日中,他们一直在山谷的雪穴里来回躲藏。 也好在那些日子一直大雪,藏住了他们的脚印和血迹。 忽然一日,大渝的士兵都往东去了。飞流便带着景琰往东去,在穿过雪原时遇到了被血腥气吸引来的狼群,千钧一发之时蔺晨赶到了。 景琰命危不能再挪动,飞流也困顿不堪,蔺晨只能就近去了晏大夫曾经采药去过的山谷,谷内温暖又有药材,只是那入口每年只有春夏交替的时候雪才融化,所以三人在谷内被困了八个月,直到转年早春才得以出谷。 景琰重伤昏睡数月,飞流虽未有大的伤处,却因为太过疲惫加上寒冷,从不生病的孩子大病了一场,蔺晨心疼着他还要顾着重伤的病患,每一日就在煎药熬药和喂药中度过。 蔺晨每次提到这段时光就会咬牙切齿,可景琰还记得自己清醒过来时,蔺晨松了口气之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笑意来。 蔺晨换好了药,把一旁童子端来的吃食放在景琰的左手边,才问道,“给在金陵的人的,这一封信就够了……那林殊呢?” “……” “他这一年镇守在大梁与大渝边境,时不时就带人进去找一找。这一年‘守’下来,大梁的边境往北推了一百多里。依我看,你再多瞒着他几年,林殊就能守到大渝都城门下了。” “你有纸笔吗。” “你要亲自写?”蔺晨看他缠着白纱的右手,递过了纸笔。 景琰在信纸上用左手费力地写了一个琰字,和一个殊字。 然后将纸给了蔺晨。 “林殊该认得你左手的字,报信的又是琅琊阁的鸽子,有了你活着和在琅琊阁这两点,信的内容是不必写了。” 飞流快步跑了进来,见蔺晨在看一张纸,就凑上来也看了一眼,他捉过许多只鸽子也看过一些信,“不对。” 蔺晨揉揉飞流的脑袋,“他是想说,这收信人与写信人的位置似乎是倒了。不过错就错了,等会你自己亲手交给他吧。” 见景琰不解,蔺晨便解释道,“他上个月,在北境找到了一点东西,你那张朱红铁弓。” “!” 那张弓虽然断过一次不能大力开射了,但景琰一直随身带着不曾离身,直到坠崖之后人事不省。 “飞流知道你宝贝它,所以那十几日里即使逃得狼狈也一直带着那把弓,可我接你们的时候因为麻烦就把那张弓不小心扔了”蔺晨顿了顿,笑着添了半句,“和我的扇坠儿绑在一起。” “……” “林殊虽然不认识我的扇坠,但他该能猜到冬天还会带着扇子去大渝战场的只有我,所以那小子是一刻没停的往琅琊阁来了。” 飞流也适时地说,“苏哥哥,山脚。” 从北境到琅琊山寻常人骑马要走大半月的路程,林殊不到十日就到了。 蔺晨见景琰的神色不安起来,便嘲笑道,“怎么了,都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怕的?” “说实话,要是不想见林殊,我便让他在山中迷路个三五天的。这个地方,能是好山好水好风景,也能变成穷山恶水陡峭峰。” “……我只是不知如何对他道歉。” “他骗你一次,你瞒他一回,你俩谁都不欠谁的,绝配。” “若不是我让聂铎去南境相助霓凰,霓凰也不会背弃与小殊的婚约……我终究害了他。” 蔺晨自诩天纵英才别人说了一句自己就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十句,可眼下他居然被景琰一句话说愣了。 “你啊,你,萧景琰。” 他指着躺在床上的病人,嘴开了又闭上,最终妥协了,“我跟你说,以林殊这个速度再有一个时辰他就能到了,等会儿这句话你可别跟他说。” “为何?” 蔺晨正襟危坐,严肃地说,“我怕他听完舍不得揍你,拿我撒气……不过有言在先,他揍我我是一定会还手的。” —————— 林殊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由童子引着一路走到了景琰的房中。 蔺晨端着药碗在屋外站着,他本以为屋内是哭声质问声一片,谁知两人就这样坐着神色平静地说话。 “我听说这次大渝派使臣议和割地,言侯并未前去。” “为了挫大渝的锐气,让豫津去的,他不愧是言氏一族,‘言’字上真不输父辈风采。” “只是大渝的那个军师,仍然是个威胁。这些日子我细想当日战局,那军师用兵很是不凡,无论如何大渝军队都不该舍聂锋部转攻于你,即使是你身为太子,舍弃东军五万人和两名大将的代价也太过巨大。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一定觉得,你对他们来说,还有比太子这个身份更大的威胁。” “那个军师,记得一些以前的事。” 景琰从蔺晨口中晓得林殊与皇兄从父皇的信中得知一切,也不再多做隐瞒,“曾经……我为帝时,对大渝用过几次兵,兵临过王都之下,大约他是记得这些,对于我加倍忌惮防范。” ——大渝不会放过这个几乎把他们逼上绝地的皇帝。 景琰为帝二十载,大梁逐渐脱离积弱颓势,而大渝因为一连串的意外和天灾国力日衰,有北燕的威胁,让他们不得不对梁国屈服。 而景琰却拒绝了大渝的联姻,二十年中三场举兵皆是对大渝而战,梁国几乎未有损耗,反而得了大渝的臣服和五个州郡。 个中原因,自有大渝一直觊觎梁国疆土屡次滋扰之故,余下的景琰虽没说,但林殊也明白。 与大渝的两战,景琰失去了林殊和梅长苏。 林殊道,“此人太过危险,一定要除去。” “他已经死了。” “他将我困入穷地之时我就用随身的佩剑掷向他,虽然未能取他性命,却也让他受了重伤。”景琰说到那日的事时神色淡然,但字里行间仍然可想见当日惨烈景象。 “只要我不当皇帝,他的预言再无依凭,加上大渝本就不太相信天数命理,用他只是看上了他身为军师的才能。此次大渝本来就是孤注一掷,大败之后又赔上了两个大将的性命,他是以犯人身份被押解回去的,没到都城就伤重不治了。” “今天的第二碗。”蔺晨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才走进去,林殊顺手把药碗接了过来,拿走药碗里的勺子递给景琰放在左手中,景琰也道了声谢再仰头一口喝下。 “你倒是知道他的习惯。” 林殊笑,“他不爱吃苦的。” 蔺晨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林殊对蔺晨道,“多谢你救了景琰。” 蔺晨摇头,“不是我,是飞流救了他。” “飞流也是……” “我从未给飞流下过命令。”蔺晨说,“我只是叮嘱过他,顾好自己的性命,再顺便保护萧景琰。” “其他事,我让他自己凭心决定。”蔺晨狠狠捏了捏正在剥橘子的飞流的脸,“偷偷跟你的萧景琰去北境,是他自己的主意。” “所以不是我让飞流救,而是飞流想要去救他。” 飞流知道蔺晨在说自己,可他如今表情很认真,似乎在说的是正经事。 他们的正事飞流听不懂,就低头吃橘子,吃完之后把手里的橘子皮给蔺晨看,“吃完了。” 林殊拿了一个最大的橘子放在他手里,郑重的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漆黑纯粹的眼睛。 “我们的话可能你有些听不懂,不过你要知道,你救了很多很多人。” 飞流偏偏脑袋,指了指景琰,“一个。” “不对,很多人,包括我。”林殊说,“谢谢你带他回来。” 飞流从未被人如此郑重的道谢,于是高兴地拉住林殊的手,看向蔺晨,满脸得意,“苏哥哥!” 蔺晨看了林殊一眼,才俯下身来对他说,“对,你苏哥哥在夸你,你很了不起。” ———— 蔺晨和飞流走后,留下一室静默。 一阵从山涧而来的清风吹过,吹乱了桌上的白纸,其中一张写着字的短笺飘了起来,被林殊捏在手里。 那是景琰刚刚写给林殊的“信”。 只有两个字。 水牛的殊和火人的琰。 林殊将信纸牢牢攥在手里,一直强自压抑攥紧的拳头终于忍不住狠狠的捶在地上。 “我曾经发誓不会放过害你的人……可到头来再看,伤你最深的是我们,对你最狠的是你自己。” 林殊这一年来守在冰雪之地,想着从十九岁起景琰的变化。 每一件事,每一句话。 “天下怎么会有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他像是在自问,又像是问景琰,“只再错一步,天地间就再也没有萧景琰这个人了。” “小殊。”景琰平静地打断了他,“你们都好,这就够了。” 景琰说得轻描淡写。 林殊却听得心如刀割。 这一世,每个人都好。 他颤着声音问,“……那你自己呢?” 听到这个问题时,萧景琰迟疑了一下,像是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今的场面,倒像是许多许多年前,自己站在梅长苏面前,红着眼睛,质问他为何不能做回林殊。 而此刻他心中平静得如同山谷间的湖水一样,而林殊红着眼睛,却是要哭了。 统领过十万大军的主将,金陵最耀目的少年,在景琰的记忆里,可从不轻易落泪。 于是他笑着安慰林殊说,“……我会好的,等再休养一阵,我就回金陵去。” “你回去做什么!” 看着如此质问的林殊,景琰愣住了。 “等伤好了,你就走吧。”林殊低下声音说,“想去哪里都好,我陪你。” “可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回去。母妃皇兄,还有你都在金陵,你让我去哪里?” “留在这里,蔺晨很好,他不会害你,不会像我们那样伤你。” “小殊……很多事,你不知道。”景琰看着远处的淡青色烟雨中的山,当年的林殊也是在这里,看的是同样的风景。 而他身上,受的是自己千百倍的苦痛。 “当年易地而处之时,我也做过很多错事,而那时的你也并未怪我。” “我所做的事情是我想做,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景琰说,“就像有人活着为了权力,有人为了钱财,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彻头彻尾的为自己而活。” “能用此身换得你们平安,再看到你神采飞扬的站在我面前,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景琰怕林殊不信,伸手搭住他的手,“真的,小殊。” 搭在自己手上的那只左手苍白细瘦得让人心惊,不再是记忆里那只能握剑挽弓,温如白玉的手。 林殊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想象着景琰永远不会告诉他的,这些年他受过的罪和苦。 以前他疼得受不了的时候,至少会哭。 可他现在连哭都不会了。 “你右手是伤了筋骨,我看书时记得南境那里有一种草药,治疗这种伤有奇效,你等我去给你找来。” 在听到南境时,景琰神色明显黯然了。 他连自己的伤势都说得如此平淡,林殊想不到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神伤。 “小殊,对不起,霓凰要和聂铎成婚了。” “……” 景琰避开林殊的目光,“他们在上一世是不熟悉的,那时是你派卫铮前去解围。这一世南境一战,卫铮尚在你身边供职,我只能派聂铎去相助霓凰。霓凰后来也与我说过,聂铎会来南境帮她训练水军,可我并不知道……她会喜欢上他。” “我知人心会变……可我想不到她会变。” 是他害了林殊,使他错失与他约定过来世共游江湖的女子。 他不敢想林殊会如何难过伤怀。 “景琰。”林殊打断了他,“你喜欢我的。” 这是他从没想过宣之于口的秘密,前世它随着帝王的棺椁一同入葬,深深埋在黄土之下。 却不想林殊将它挖了出来。 摊开放在了阳光之下。 林殊的手贴在景琰瘦削的脊背上挡住了他的退路,“你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现在我也告诉你一件你一直不知道的事。” 他凑上前在景琰苍白的唇间轻而浅地亲了一下,看着景琰那如深潭静水的眼睛。 “早在十九岁之前,我就喜欢你。” “这种感情不是剥一身皮肉换一个名字就能改的。” “你觉得只有十九岁的萧景琰才能喜欢林殊,可你忘了正因为此刻的你,现在在你眼前的才能是我。”林殊抓着景琰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心跳声和暖热的体温一起传递到了景琰的指尖上。 心跳的声音稳而坚定,并非是身中奇毒的时疾时徐虚弱紊乱的声音。 而那只手却变成了苍白的颜色,也没有了握弓持刀会留下的茧子。 说着亲了亲他的眼睛。 嘴唇传过来的温度像是化开了结在眼中的那层冰,很多觉得已经过去的,早就疼得麻木的往事又再次翻到眼前来。 失去小殊,独自戍守边防时。 听到梅长苏战死后,独守大梁的那些日日夜夜。 折断朱红铁弓,收到兄长的那一纸白笺。 握住父皇的手的时候。 拜别母妃的时候。 竟然都渐渐疼了起来。 一时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在林殊面前竟然就像是忽然乍融的冰块,全都倾泻出来。 第一颗眼泪滚出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禁锢在上一世的坚冰就碎裂开了。 随着一滴滴落在林殊手上的眼泪,他感觉到自己胸口慢慢有了温度。 在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活了过来。 —————— 北境换了聂锋去镇守,林殊便留在了琅琊阁。 蔺晨说他不是琅琊阁请来的客人亦不是病人,便派了几件事让他帮忙来顶替逗留时日的饭食茶水钱,林殊偶尔会下山,用自己的生面孔去处理一些江湖事。 多数时候,他还是留在阁中景琰的屋子里陪他。 夏日琅琊阁上草木青翠,骤雨打在山谷里树叶间的声音连成了绵密的一片。 连日的阴雨让景琰的伤处有些疼,林殊就陪景琰坐在屋檐下一边赏雨一边说话。 讲他在外戍守那几年时遇到的奇人趣事。 任何一件事,怪异的,离奇的,惊险的……经林殊的口说出来,都有别样的有趣和动人之处。 林殊讲到了江湖中的奇遇,讲到了自己偶然机会学到的几个剑阵。 景琰想起了庭生击败百里奇的三人剑阵,便问道,不知两人是否能够施展。 林殊略沉吟片刻,剑阵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少了一人变化少些,说着找了纸笔,在纸上画了八卦图,两人就用手指一步步地在纸上演练着步法变化。 景琰错了一步,两人的手指就缠到了一起去。 林殊的手掌上有他握住梁帝匕首时留下的伤痕,景琰的手指上也留着坠崖时拼命握住尖石留下的伤。 扣在一起,便再没松开。 ———— 到了秋日,金陵传来消息,大梁皇帝的皇长子萧承庭被册立为太子。 据说此事是由静太妃提议,言侯上朝奏请的,景琰曾经位及东宫,如今新君即位不久回朝,若有心人借此利用靖王的身份兴风作浪,以皇上的立场就一定要有所对应否则无法服众。立太子既是安稳民心也是保全他。 景琰自是能够体会这份苦心,但他的神色里,还有更多难掩的喜悦和欣慰。 敬告天地宗庙之后,皇帝去巡查了江左十四州的秋收。 回京时,天子特意换了寻常车驾只带了三两仆从绕路到琅琊山下,遥遥向上看了一眼。 他怎会不知道景琰不回金陵并非是他信中所述的游览江湖而是受了重伤。 小时候他受了伤,便会躲在林府里,不敢回去让兄长和母亲看到。 如今仍是如此。 还好仍有林殊陪着他。 至于自己……知道世上最牵挂的亲人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萧景禹永远记得他给景琰寄去的一纸白书。 为君他尚可以俯仰无愧,可作为兄长,他却对弟弟不好。 萧景禹在山下站了两个时辰几次犹豫之后仍然转身进了马车,眼见琅琊山逐渐隐入夜雾中。 马车刚要走时,忽然听见砰砰两声清响。 原来是车顶上落了两颗石子。 稍后又是两颗。 景禹叫停了马车,再抬头往山中看。 隐约在山道上看到了一前一后两个骑着马的人的身影掠过。 景禹忙从马车上下来,迎了上去。 景琰下马的时候,林殊在身边不着痕迹的扶了他一下。 兄弟在暮霭中重聚,萧景禹假装看不到弟弟手腕上的刀痕和他尚不能持缰绳的右手,只是笑着与他再三定了一个月后的归期。 走的时候,萧景禹要走了景琰的马,“这一路风光很好,我想骑马回去。小殊,你带着景琰骑马回琅琊阁,山路湿滑要小心些。” 又忍不住对景琰说,“伤未好便不要再随处走动,更不准一个人骑马。” 分别的时候,萧景禹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回身来,“刚才谁往马车上扔的石子。” 林殊眼睛也不眨地迅速回答,“不是我。” 景琰看了林殊一眼,“……是我扔的。” 萧景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终于笑了出来。 —————— 十月,琅琊阁上落上了今冬第一点雪。 初雪总是绵密着不成片,还留着一丝落叶的气味,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 要等到安静的一夜过去,打开窗子,才能看到漫天漫地的白。 有了林殊的琅琊阁总是热闹极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真切的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小童轻轻踮着脚在落了雪的石阶上走过的声音。 明日就是两人启程回金陵的日子。这一晚,蔺晨拿了酒来和林殊到山顶去喝。 两人喝到了半夜,蔺晨说,“我去了趟东瀛,给飞流找药,或许能解一些他幼年中过的药性。” “船出了些事,在路上耽误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回来时,他们两个都已经去了大渝了。” “还好找到了……”蔺晨看着林殊,似乎又不在看他,“他一直叫你苏哥哥……或许在他眼里,你们真的是一个人。” —— 早上景琰已经准备好了行装,门口也有仆从牵来早就备好的马。 他们要回去了。 林殊把扇坠还给蔺晨,蔺晨立刻装回到自己的扇子上扇了两下,把趴在蔺晨身边睡着的飞流给冻醒了。 林殊便用手团了个雪球,朝飞流扔了过去。 飞流觉得好玩,立刻扔了回来。 蔺晨本来拢着袖子凑过来,一会儿我要偷袭林殊,你可不准帮忙。 看景琰挑眉看他,蔺晨立刻也板起脸来,不准玩雪,这是医嘱。 却不知在院子里你追我打玩得正好的两个人忽然同时转过身来,一左一右两颗雪球又准又狠地对着蔺晨就砸了过来。 “哎小没良心的!我昨天给你三个甜瓜吃,你就这么对我!” “林殊你要是没我你就是鳏夫了!” “……”景琰俯身用左手团了个雪球。 在蔺晨靠在树后躲闪林殊的时候,景琰把手中的雪球照着树冠扔了过去。 一树的雪哗啦啦的落了下来。 树下的人顿时从头到脚一身素白。 “到底是没良心。这才几个月,就帮着他来打我了。”蔺晨抖了抖身上的雪,转身半真半假地问飞流,“你苏哥哥如今要走了,去金陵,你怎么办?” “去。”飞流说。 蔺晨笑得有些苦涩,“我就知道你——” “送他。”飞流把话说完了,然后眨眨眼睛看着蔺晨愣住的模样,“不行?” ———— 长靖二年十月,皇七弟萧景琰自北境生还而归,皇帝率百官在城门相迎。 尾声 长靖四年春,天子的车驾浩浩汤汤的向着九安山而去。 穆青袭爵的那年刚好南楚犯境,他与霓凰一直守在南境不能抽身入京,如今趁着三年丧期已满,他跟着姐姐一并来了金陵,补上了袭爵的仪典,正式承继了穆王府。 这是三年丧期后的第一次春猎,一众小辈们早就翘首盼了许久,行猎的令箭一发,便都骑马举着弓箭进了林中。 ———— 十五岁的太子萧承庭已经长得很高了,无论骑马还是射箭,在同辈人里都是顶尖的好手,进了猎场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猎到了一头鹿。 按照惯例,到了猎场,太子猎到的第一件猎物应该供给父皇以示孝道。 景禹收了鹿首,吩咐太子把其他的鹿肉分给宗亲长辈们。 庭生割了一只鹿腿亲自清理干净,把其余的部分交给侍从打理,打算等自己再猎些兔子回来,一并烤好了给景琰送去。 回来时却见自己的父皇已经把鹿腿烤好了。 而且烤焦了。 ———— 景琰和林殊还有霓凰一上午都猎到了不少猎物,景琰还亲手猎了只鹿,三人便像少时一样把猎物都挂在马上,自己牵着马沿着林边的小河慢慢往回走。 忽然听得头顶一声雁鸣,景琰反应极快,抽出弓箭搭在弓弦上,却在拉满弓的瞬间似乎牵扯到了胸前旧伤,疼得皱起了眉头。 只见林殊此时站到了景琰身后,右手搭在他的手上,帮他稳住了满开的弓,瞄准了猎物的瞬间,两人的手同时放开了弓箭。 随着弓箭破空的声音,大雁也应声而落。 霓凰叫了声好,林殊过头来笑道,“我从前听人说过雁肉汤的做法,等会咱们去河边打理了它,我做汤给你们喝。” “我秋天的时候要成婚了,不知道靖王殿下这次可否允准。”霓凰沉声说完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到时候林殊哥哥,你和靖王哥哥可要送我双份的礼,人也必须要到。” “一定,八大车的礼,还有你爱吃的糖人。” “那咱们可说准了,你们若不到,我就在门口放两头大水牛,牛角上带着红丝带。”霓凰伸出手来,“咱们击掌为誓。” —————— 豫津还惦记着当年林殊说想要猎给靖王做披风的貂,便扯着景睿去林子里找了半天,竟然真的寻到一只。 景睿看着那白毛小貂在豫津手里不停扭动挣扎的样子,不禁失笑,“这样小的一只,别说是做个披风领子,就算是做只袖边儿也不行吧,你也好意思送。”又说,自家小妹前两日带着孩子与青遥兄长一起回了谢府,母亲十分感激靖王当年的相助,想来自己也应该用心备一份礼物才是。 “嘿,我有个主意。”豫津眼睛亮晶晶的,“我就送他一只活的。眼下正是春季天气又不冷,等到冬天这小家伙长大了,到时候围在脖子上或者趴在腿上就是现成的暖和,而且这小东西养起来又不费事又不占地方,眼睛黑黑圆圆的,多可爱。” 景睿叹了口气懒得说他,就见豫津开心地提着那小貂到景琰面前去,“刚才在林子里转着的时候捡的,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喜欢。” 回到营地后就在火旁烤肉的景琰回头看豫津手里的小东西,把匕首往肉上一插,摇摇头答道,“不知道,没吃过。” 还没等豫津反应过来,一旁的林殊和列战英就站了起来,“那很简单,尝尝就是了。” 最后豫津拼死从列战英手上夺回了小貂,亲自养在了自己家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不好吃”。 ———— 穆青记得他小时候是在金陵待过一段时日的,只不过那时太小了,只记得那时言豫津是调戏过他的,林殊哥哥也带他们去吃好吃的,结果牵连出了好大的一件事。 对于靖王殿下,他偶尔会从姐姐的口中听到,却也只是只言片语,也对他充满了好奇。 这个殿下,看起来这么严肃,大约是不爱吃糖的。穆青眼睛一转,就想起来自己怀里有一件东西,“哦对了,靖王殿下,我这里有一封林殊哥哥给我姐写的信,你要不要看看呀。” 林殊虽然在和霓凰说话,但眼睛其实一直在看着景琰这边,看到穆青一脸坏笑的掏出那张信纸的时候指着穆青一声大喝,“飞流,扔过来!” 林殊的想要飞流扔过来的是信。 但是飞流扔过来的是穆青。 十九岁的穆小王爷还没反应过来就攥着那张包糖粘用的信纸在空中飞了一小段距离砸在了拼命跑过来接住他的准姐夫身上,和聂铎摔成一团。 —————— 一日的热闹到了傍晚时才逐渐安静下来。 言阙托豫津带了话,有件东西要转交给景琰,让他在溪水边的土丘处找他。 天色已晚,林殊不放心,便同景琰一同去了。 两人途中遇到蔺晨扛着尚且在挣扎的飞流与自己告别,本来飞流就是不想吃蔺晨熬的苦药才逃到金陵来的,蔺晨要把他捉回去继续吃药。 至于那个蔺晨千辛万苦寻回来的药到底能有多少效用,蔺晨自己也说不好。 “当然不能变成我这么聪明,但或许能让他意识到小美人儿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吧。” “好听的。”飞流一边挣扎一边说。 飞流已经和林殊约好夏日的时候要一起去捞鱼,林殊说要教他用机关盒子捉鱼,所以眼下只不过是暂别,蔺晨对两人挥了挥手,就扛着人走了。 在九安山脚下,有一座无名的衣冠冢,里面是秦般若亲手埋下的誉王的一套衣冠,九安山一战后她本来已经逃脱了,却又悄悄回到了这里。 她说这里是萧景桓此生距离所求最近的地方。 言阙站在那里,隔着溪水远远的看着那个小小的土丘。 他将一个盒子交给了景琰。 “这是你父皇生前的交于我的废太子诏书,原先的那封,他令高湛烧了。虽然这封也已经无用了,可我觉得,殿下该看看。” 梁帝交给景琰的两封诏书中,景琰并未打开看过这一封以不悌之罪废太子的诏书。 他打开盒子,看到诏书上写着的却是,太子无德,无法体察圣意,执意领兵出征陷国祚于险地,天意示警。 “无才无德,虽是诋毁了你,却是他的一番苦心。” “为君为友为夫,他都不能算是‘不负’,可作为父亲,他在最后至少周全了你。” 景琰看着诏书上每一笔都带着颤抖的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恍惚中抬起头来,看到林殊的脸孔。 他早已习惯不把心中的事告诉任何人。 没了林殊,他谁也不想说。 但林殊在这里,无论自己说话或是不说,他都能明白。 “小殊。” “恩。” “他……他一直到在临死前……都想要救我的。” 一直以来,在景琰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杀了皇长兄,当着自己的面斥骂林殊是乱臣贼子,只记得他命令自己将林殊的遗物一一丢弃,只记得他对母妃的冷落,对祁王妃嫂嫂死时的不闻不问。 却忘记了他也小时候带自己骑过马,手把手的教他写字,将自己送到祁王府时,他还抱着景琰,说过舍不得朕的小七…… 林殊低声说,“记得小时候咱俩打架么,他在人前总是训斥你帮我说话,但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捏着我的鼻子说,不许欺负景琰,不然朕捏歪你的鼻子。” “我当副统领那会儿,经常去太奶奶那儿,有时他也会去。” “他有一次跟我说,‘今天上朝的时候,听见景琰咳嗽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病了。’” 听到这句话,景琰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因为不能出声,所以攥紧了林殊的衣服,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一样,哽咽着。 “来世若是在平常人家,他会是个好父亲。” ———— 两人在溪边站了一会儿,此时暮色已深,营中升起了火堆。暮春天暖,众人便在帐外席地而坐,摆着矮桌分食着烤好的猎物和自家带来的点心。 霓凰和夏冬坐在一起拼酒,聂铎和聂锋在一旁劝都劝不住。 豫津还在逗弄他新捉来的小貂,结果那貂却钻到了穆青的衣服里,吓得他大叫。 景琰看着那些热闹的场景,不禁觉得似乎在梦中也曾见过。 那时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一个山丘上,远远的看着他们。 梦里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问道。 ——这一世,可全了你的心愿么。 是。 “景琰,静姨和景禹哥哥等着咱们呢。”林殊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回去吧。” 景琰点点头,“好。” ——完—— 一直以来,谢谢大家了。 这个故事的开始,其实就是这个结局。我写完《洞仙歌》之后,觉得这个结局仍然有太多的遗憾,景琰和那些活着的人,可以得到更好的一个终局,所以有了《一世真》。 我不是故意写得这么虐,而是我发现,在这样一个背景条件下,只要萧选在谢玉在夏江在,种种因素在一起,即使开了金手指也会非常艰难。于是就一直捅刀子到了这里。但我一直都避开了不可挽回的致命伤,所有人心中都没有那种无法治愈的伤口。 景琰能在北境活下来,其实是蔺晨 飞流和林殊一起救了他,林殊在大渝那一番厮杀把大渝的兵力引开了。我好喜欢豫津哦,还有穆青也好可爱,都没什么机会写他们QAQ我知道停在四十一章的话,前世因今世果,一切会画成一个完美的圈。BE比起HE,总是更容易让大家记住。 可我还是希望这是一个能在绚烂之后回归到幸福的故事。我好喜欢景琰和小殊,我想把最好的结局给他们><不需要记住这个故事,只要读到这里时,可以像这样微笑就够了。 [琅琊榜]一世真 番外《除夕》(殊琰) 新帝有诏谕,先皇丧期三年内宫中不行礼乐宴会,节余下来的花销在城中施粥。 景琰在除夕一早就进了宫,陪在母妃身边说话。 过了午后忙完祭祀事宜的景禹也来了,在这边与静太妃和景琰一同吃了些东西,“要不是想着夜里路滑又寒冷,就想拉着你一同在宫中守岁了。” “想以前景琰在祁王府时,说好我们兄弟一同守岁,结果年年都是景琰靠着我睡着了。”景禹想到从前,心中一阵酸楚,拉住景琰的手道,“今年就留在宫中,守岁后不必回去,反正宫中也有留宿皇亲的地方。” “景琰,你是有了先约么?”静太妃见景琰有些犹豫便问道。 景琰也不隐瞒,“小殊前几日说今晚让我到林府去守岁。不过皇长兄和母亲要我留在宫中的话,我理应听从。” 景禹知道,林殊与景琰是自幼的交情,原本他还以为两人已经有些疏远,但看林殊在景琰坠崖传来后的反应还有在琅琊阁将近一年的相伴,便知道他们的感情还是如同幼时一样深厚,回到金陵之后,林殊更是与景琰形影不离,自己去靖王府时经常能碰到林殊。 身为兄长也为弟弟能有如此挚友而欣慰,自然不会介怀,便笑道,“看来这次是我约得晚了,也罢,他是怕你一个人在靖王府中冷清才让你过去的,你去林府热闹热闹也好。” “现在毕竟还是丧期,宫里留宿确有不便,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兄弟一同守岁,倒不急在这一时。”静太妃也劝道,“更何况大长公主也是你的长辈,你去林府问候一下也是应当的。” “只是景琰……”静太妃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母亲?” “不,没什么。”静太妃摇摇头,又忍不住叮嘱道,“大长公主与林帅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以晚辈之礼恭敬相待便是了。” 景琰一愣,他自小也去过林殊家许多次,自觉并没有失礼的地方,静太妃又说道,“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素来稳妥,就是叮嘱你一句,这人老了,就是容易唠叨。” 景禹也忍不住帮弟弟说话,“林府对景琰来说就像是半个自家一样,实在不必太守礼数。何况景琰向来也不曾在这些地方疏漏过。” 静太妃见两个兄弟各有各的不明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浅笑着继续分弄着药材。 —————— 到了晚上已经祭完祖的林殊冒着小雪来芷萝宫接景琰,景琰想起母妃的话,迟疑道,“守岁之后已经过交子之时,这么晚去打扰是不是不太妥当?”又说,“我以前在靖王府里和府里的将兵们一起守岁也很热闹。” 话说完他才想起,当时自己为了保全他们不被自己连累,将他们都编入了其他军中,如今他们立了战功都在各自的军中效力,并不在府里。 战英更是在北燕与大渝立下累累战功,已经是禁军副统领。 尽管景琰多次明言希望他留在禁军中,可他坚持等到副统领有了合适的人选之后仍回到靖王府中做一个参将。 靖王府中如今剩下的旧人并不多,只是在这三个月里,林殊几乎每日都来,加上皇长兄和庭生也时常探望,所以也不觉得冷清。 好在他倒也习惯这种冷清安静。 林殊见他眼波中流转过一丝寂寞,便笑道,“刚才我还见到列副统领,他本来说今天要回王府的,听说你今天去我们府过年,才说初三约好了兄弟们一同回去。” 景琰觉得心头一暖,低头笑了一下。 景琰是很少笑的,轻轻一笑,就好看过这些年看过的那万点灯火。 林殊心中一动,“父帅和母亲一定等急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马车一路到了林府,林燮和晋阳没在正厅等着,林殊直接拉着景琰把他引到了内厅去。 少了些礼数,多了分亲昵,倒像是对自家人一样。 景琰刚坐下,便有侍女端了热姜茶上来,还有个侍从捧着小炭炉放在景琰的左腿边。炭炉靠在腿边,驱散了一路寒意带来的入骨酸痛,取而代之的是丝丝温热暖意。 厨子凑过来与林殊小声说,放心吧,有福钱的那个我特意多折了两层褶,特别明显肯定错不了。 林殊落座之后景琰问他,怎么了? “没事,我家厨子平时都是做三人份的饺子,今年多一口人,他怕包少了。” 晋阳不禁莞尔,“从小时起就只有你抢景琰的,他向来都是让着你。就算包少了吃亏的也不是你。” “……”林殊不能和母亲争辩,只得乖顺的垂下头。 正说着话的时候,热腾腾的饺子就端到了个人的桌前,林殊与景琰贴着坐在一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做了记号的饺子,便把那个盘子装作不经意的推到了景琰面前,“景琰你多吃些。” 景琰点点头,林府的饺子他从小就爱吃,而且林帅与大长公主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也就不觉得拘束,夹起饺子就放在碗里吃了起来。 林殊见他筷子伸向了那个八褶的饺子,不由欢喜,正想着要说什么吉祥话的时候,就见景琰嘴动了两下就咽了进去。 “你怎么不嚼就咽了!”林殊急得站起来,“快,快吐出来!” “!!?”景琰眨了眨眼睛,错愕的看着林殊,“……我嚼了的。” 晋阳都看在眼里,忍不住颦着眉,轻嗔儿子关心则乱,“小殊,景琰又不是孩子,那么大一颗福钱,不会吃不出来的。” 被一语道破的林殊不说话了。“……” “倒是景琰瘦了。”晋阳打量着景琰,虽然冬日里穿得多,可仍能看到手和脸都枯瘦了许多,“不是说只受了轻伤么,府里的饭菜是不是不合胃口?” 林殊看了一眼林燮,景琰的伤势,林殊怕母亲担心,就只在信中告知了林燮,于是此刻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母亲不必担心,已经问过大夫,说是骤然多食也不好,要慢慢才能养回来。” 晋阳看着景琰低头不语的模样,心中也有了计较。 一直以来,小殊都从未谈及过婚配之事,她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想,这种猜想在林殊在金陵的几年中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 所以当日她听到林殊跪在地上亲口承认他喜欢景琰的时候,只剩下浓浓的心疼。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此人认定了一个人,无论生死,就再不会变了。 故而她在京中听到景琰生还的消息时,喜极而泣。 想来景琰伤势颇重,只是不忍亲人担心,故而报喜不报忧,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更加心疼起来,“就算是慢养也要讲究方法。除了每日的餐食外,我再让人多炖些补品早晚送去。” 景琰刚要拒绝,晋阳抬起广袖拦了他,“你母亲在宫内,药膳送进送出的不方便,小殊又不懂得照顾人,我该早些想到送去的,只是做不出你母亲那样的好手艺就是了。” “没事,景琰不挑食。”林殊笑着说,“对吧……唉哟。” 正说着,放在嘴里的饺子忽然吃出来一个硬东西。林殊拿在手里一看,就是那个遍寻不到的福钱。 正赶上厨子端新出锅的饺子上来,林殊把他扯到一边去问。 “少帅,刚才我忙不过来就叫帮忙的丫头捏了几个,她捏了好几个八褶的放进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那厨子说话声音大,在坐的都听到了,景琰抬头看了狼狈的林殊一眼,低头闷笑着继续吃自己的。 连林燮都笑了出来,“找到就好,下次换个更明显的记号。” 被打趣个遍的林殊叼着福钱,冲着厨子恶狠狠的磨了磨牙。 吃到福钱的人按照惯例,众人要摸他一下分分福气。林殊便起身到父母面前叩拜,晋阳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林燮拍拍他的背。 林殊回到座位,伸开双臂眼睛亮亮的看着景琰,“到你啦。” 景琰不敢在林帅面前露出端倪,只在林殊肩上拍了一下。 林殊悻悻地垂下手,嘴里小声嘟囔着,“反正回去之后随便你摸就是了。” 景琰听得一愣,一不小心吞了一整个饺子,噎得直咳嗽,又逗得不明所以的晋阳笑个不住。 ———— “景琰。”吃完饭后,一直未开口的林燮说道,“我听小殊说,你腿上留了伤。” 景琰的左腿在坠崖时摔断了,之后一直在雪中逃了十几日没能疗伤,寒气入骨,到了阴天和冬日就疼得厉害。 景琰没想到林帅会亲问,便答道,“都是小伤,现在行走已经无碍了。” “骨伤虽然易愈,到了阴天也会疼痛。”林燮吩咐人拿了一包散着药味的包裹,“我在西境时,偶然得了西厉的一方药。你试着敷上一个月,若有效,我再让人去配。” 又嘱咐林殊说,“要记得,每日敷在伤处再以手指反复按压这几个穴位。” 说着便俯身亲自将穴位指给林殊看。 林殊看得认真,连连点头,“记下了。” “这药要连着用,初用的几日可能觉得灼痛,要忍耐些。”林燮对景琰说,忽然发觉他的脸红得厉害,不由得奇怪,晋阳却在一旁看出了门道,低头用袖子遮掩着嘴轻笑。 等两人走后,晋阳才对林燮说,“你把这些事直接叮嘱给小殊,不是挑明了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么。” “军人之间不是寻常事么。”林燮奇道,“昔年在江湖时,言老弟也帮我揉捏过。” “……” 一回靖王府,吉婶就迎了上来,“殿下少帅回来了,饺子做好啦。” “谢谢吉婶。”林殊高兴地接过碗来,靖王府中本来差使的人就不多,从前在吃食上更是疏忽随意,后来景琰不在府中的那一年,仆役和厨子陆续都离开了。这次回来,皇上重新赐了许多仆役,都是静太妃娘娘亲自挑的人,就是缺个厨子。 林殊就把吉婶请到了靖王府来,一天三顿的给景琰弄好吃的。 景琰看那大大的一只碗,微微皱起眉有些为难地低声道,“……小殊,我吃不下了。” “知道你吃饱了。”林殊把碗推到景琰面前,“这碗里也有福钱的,你就再吃一个,看看能不能吃到。” 景琰不舍得辜负林殊的一番心意,于是接过碗来。 碗里面只有一个饺子,包得鼓鼓的,还在冒着热气。 林殊笑着看他,“要是吃到福钱的话,我可要沾沾福气。” ———— 明日一早还要去宫中拜年,所以两人也没再耽搁,早早的吹熄了灯。 从前景琰觉得冬日寒冷却不到难熬的地步,故而无论多冷都是不用炭盆的,可如今总觉得腿上的伤入夜之后就在寒气中疼得越发厉害,便不得已命人在屋子里放了一个炭盆,却被来府中探望自己的皇兄看到了,萧景禹盯着那个炭盆看了好一阵,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自那日起景琰就再没放过炭盆,不过夜里倒也觉不出寒冷。 因为有林殊在,两人抵足相拥而眠,常常暖和得让人忘记现在正是数九寒天。 “景琰,你吃到了福钱,也该分点福气给我。” 景琰折腾了一日,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听到林殊这样说,就闭着眼睛点点头,模糊着说,“……我的就是你的。” 林殊听他与少时一般无二的回答,忍不住笑了。 萧景琰这一世的大半都像是活在上一世的延续之下。 直到琅琊阁与林殊再见的那一日,他才终于像是活在了此世之中。 他在天下人面前仍然是那个心思深沉的靖王。 可在亲近的人身边时,他却在学着一点点剥落掉这些年披在身上的坚甲。 逐渐回到那个最原本的自己。 当年的改变是剜肉剔骨,如今想要剥下这穿了两世的甲胄,却也十分不易。 林殊他知道景琰素来要强,所以只是在一旁陪着他,看着他慢慢走回到原本属于萧景琰的路上。 “这可是你说的。”林殊说的“摸”就是把自己整个人贴了上去,抱紧了景琰,灼热的呼吸烙在后颈上,丝丝的痒,景琰受不得这种痒就缩了缩脖子翻过身来。 和林殊面对面的躺着,黑夜里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睁圆了,“别闹。” “不闹你。” 林殊贴得近一些,把头埋在景琰的肩上蹭了两下,闷着声音说“景琰,我把所有的福气都给你。” “……”景琰心中一热,垂下眼睛答道,“我今晚吃到了。” “不够。”林殊说着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我今天吃到的也都给你。” END 就是,过年了,要吃好吃的。 饺子好吃。 糖也要吃。 给大家说好的糖。 吃吃吃。(摸了摸圆滚的肚皮……唔。) 因为前面一直很苦,所以故事是一点点甜起来的,现在两个人就是一种和对方在同一个屋檐下能日日相见就很幸福的感觉,殊不知气场非常虐汪(佛牙:汪汪汪! 只有当今皇上仍然不知道。(萧景禹:BU GAO XING) [琅琊榜]一世真 番外《梅廊》(殊琰) 太子每三日要到太后宫中请安,这一日庭生还没进门,便听见殿内的说话声和轻笑。 “承庭来了。”太后笑着招手,“快来看看这些画像,咱们都挑花眼了。” “拜见皇祖母,太妃娘娘。”庭生行了礼之后就凑到近前,看着铺在桌上的十几张画像,心中多少有了猜想,但口中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给你七皇叔选个正妃,这些年都耽搁他了,现在他身子不好,正缺个人好好照顾他。” “姐姐,我看此事不急。” “还不急,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就在这件事上不上心呢。景琰都过了三十了,景亭都有两个孩子了,可景琰身边连个侧妃都没有。”太后想了想,“不过说起来真是无独有偶,小殊也是一直都没娶亲,我上次问嫂嫂,她也说不急。” “小殊那孩子,从小就挑剔,金陵爱慕他的女子都能排一条街了,他想娶便是十个也不成问题。可就奇了,全京城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他怎么就一个也看不上。” “可话说回来,以现在他的家世,加上他自己的相貌才华人品名望,桩桩件件累加起来,除非是公主,倒也没有真的门当户对的姑娘。” 静太妃低头笑着打趣道,“所以说,豫津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我倒是觉得,若是景琰是个公主,搞不好才最合那小霸王的心意……你看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比起亲兄弟也不差什么。”太后没看到一旁太子与静太妃的脸色,自顾自的笑道,“没准儿比起那些在家中绣花的大家闺秀,小殊更喜欢那些舞刀弄枪的英气女子……可怪了,他怎么就看不上霓凰呢?那孩子眼光是高,可总不能真去给他寻个武林第一美女回来吧。” 静太妃忍不住劝道,“……孩子大了,更有自己的想法,让他们自己选吧。” “咱们总要送些人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能选啊。”说罢太后又拿起那些画来左右端详,“承庭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可眼光却很高,让他帮咱们参详参详。” 庭生走到桌子前,用眼睛随意扫了一下那些纸便道,“这些好是好,可没有配得上我七皇叔的。” 姐妹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被逗笑了。“这真是在景琰府上住的,眼里除了他七皇叔没别人了。” “承庭虽然乖巧却很少这么亲近人,最初景禹让他去靖王府时我还有些不放心,这叔侄都倔强得厉害,还真怕他们起争执。现在看来,担心得实在多余。这可好,正主儿还没发话呢,在你这儿就都被打发回去了。”林乐瑶止住了笑,便随便抽了一张出来问道,“你倒是说说,这个哪里配不上你皇叔的。” “此女衣着华丽,发簪奢华,就连画在身后的摆件也不乏奇珍异玩,实在有违俭德。” “这个呢?” “双眼无神,太过木讷,一看便是无趣之人。” “这个活泼些。” “又怕是太闹了,靖王府内到底是武将多些,每日操练呼喝,只怕也会吓到她。” 静太妃听他虽然说得直接,但却很有分寸,几张问下来,从不以家世官阶为由贬低,也就放了心,笑着听他说下去。 “那这张呢?” “……” “怎么,答不出了?这中书令柳澄的孙女柳氏如何?” “这姑娘我倒是见过,”静太妃说道,“端庄温婉,是个静得下来的姑娘,胸中有些诗书文墨,也很懂事知礼。” “景琰就缺个会照顾人的,你瞧他那一个王府都是行军打仗的粗汉,勉强有一个列战英看上去稳重些,也被调到禁军当副统领了。你虽然心细,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啊。” “……” 庭生知道,自己的回答一出口,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弟弟了。 想到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庭生心中一阵复杂的感情在涌动,羡慕嫉妒亲睦想念皆有之,他是父亲的亲子,眉眼间也与父亲有几分相像,从会走路起就追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庭生哥哥。 想到他出现时,自己羡慕他的身份,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在人前称呼景琰父亲,羡慕他自出生起就受到的期待和疼爱,但这些都被景琰安抚了下来。 庭生,你是哥哥了。 从前,我也有一个疼爱我的兄长,从有他庇护的每一日如今想来都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希望这个孩子也能如同我一样幸运。 “承庭?” 庭生轻轻咳嗽了一下,遮掩住了自己的失态。 人生皆有取舍。 若说庭生是景琰上一世众多失去中唯一的“得”,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景琰今生的“舍”。 庭生自然知道该在父亲身边的人是谁。 如今的犹豫,只是一个告别罢了。 “这个柳姑娘在数年前有一首明志不愿入侯门的词文,在女眷中倒是流传很广。” “只是一首戏作的词文罢了,做不得真。”太后讶异道,“只是你对这些事向来不上心的……是不是豫津又跟你说什么了。这大的不让人省心,现在要来教坏小的。” “……那词文里提到了淇水。” 太后和静太妃对当年的事知晓得并不详细,当后来从景禹口中得知景琰是有苦衷的,只是毕竟是陈年旧事,时至今日不能翻出来重新澄清景琰的冤屈,故而每每提到淇水时,景禹就一脸郁色,显得要比景琰介怀得多,若是景禹晓得柳氏如此误会,不知还要生多大的气,不由得大叹口气,“既如此……那还真不好再对景琰提了。” “其实这个柳氏我也曾对景琰提过,他当时也回绝了。说是早些年在驱逐滑族的时候他的人在柳澄府中带走了柳氏的奶娘,故而心中有愧。”静太妃劝慰道,“我看姐姐也不必操这个心,我呀,只要景琰能安稳健康的,少些伤病,就满足了。” “我听兄长说,他给景琰送了许多西厉才有的草药去,对骨伤很好的。其实这些孩子不管多大,咱们都要担心个不住的。”太后说罢又拉住太子的手作势拍打了一下,“如今还要再担心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挑剔,都是叫小殊和豫津教坏的。” 庭生也不辩驳,只是笑着给两位又敬了茶,换了旁的话题去说。 ———— 萧景禹坐在龙案前,翻开奏折,忍不住露出微笑。 奏折上字迹刚劲有力,文字条理清晰没有冗长的修饰,一看就是景琰的手笔。 兄弟之间偶尔有政见不合的时候,景琰都是直接与他言明,包括这次选定官吏的事情,他提到了自己起用寒门中人时有些条文过于宽泛的问题,条陈句句清晰有理。 想到景琰为国为了自己这个兄长倾尽心力,自己却不知如何回报,若是寻常的兄弟君臣,赏赐钱财锦帛,古玩奇珍,典籍兵器,投其所好就够了。 可这些都不是景琰真心想要的,便是堆满了景琰的府邸也毫无用处。 他能给景琰作为兄长的关心,作为君王的信任,可这些在萧景禹看来,和景琰为自己付出的相比,实在是太少了。 虽然大家眼里,自己已经很宠爱景琰,但比起他该得的,这些还太少了。 每次景琰进宫来,萧景禹只能叮嘱他多加衣物不要着凉,好好休息,可他如今真的犯了难,他想对景琰更好一些,可景琰却什么都不需要了。 衣食上,景琰不好奢华,佩饰上也不讲究,大约是小时在军中待过的关系,吃食上也不挑剔,唯一稍爱些的不过是榛子酥一类的寻常点心。 住上,景琰现在住在当年的靖王府,与林殊的府邸毗邻而居,林殊倒是在前几个月把隔壁的一间民居一并买了下来,叮叮当当的修整了一番。 行上,景琰左腿的伤未好全,到了雨雪的日子景禹便决不让他进宫来。 他真切的知道景琰并无所求,可正是如此,才让他觉得更加难过。 此时禁军副统领列战英求见,禀报了近来的几件军务,他处事细心周全,景禹听得连连点头。 正说着的时候,忽然只听着外面一声闷雷,景禹抬起头,见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绵密的雨来。 列战英也看向窗外,叹道,“这云从东来,估计还要下上好一段时间。如今已经深秋,如此的冷雨可要冻坏人了。” 景禹忽然想起一事,“景琰如今在哪里?朕记得昨日他与林殊一同出城去查验几位军侯送来的战马,现在不是正在回京的路上?” “城门刚刚传信,殿下已经回来了。” “他去的庄子在金陵东面,这一路回来想必路上是淋了雨的。”景禹皱眉,“朕去看看他。” ———— 景琰的府内一向少人,他即使在病中也不怎么用人服侍,就是在景琰回金陵之后静太妃重新赐了几个侍女仆役,也只在外面做事。 “殿下遇到一场急雨避无可避,一队好几个人都有些着凉了,殿下也有点风寒,可能睡下了。” “知道了。朕就去看看他。” 皇上来靖王府是常事,仆役晓得规矩,也不多说,只引着皇上一路到了内院门口便退下了。 景禹便一路到了景琰房前,见里面还亮着一盏小灯,知道他还醒着,刚要出声,就听到了小声说话的声音。 再一细听,是林殊的声音。 顺着留着缝隙的窗子可以看到两人并排挤在一张榻上,各自拿着一卷书在翻阅。 景禹看到榻边矮桌上的药碗,空气中还留着一点药香,林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有点红,时不时还咳嗽两声,暗道原来是他着了风寒。 林殊与景琰自幼就十分亲密,行军时经常挤在一个军帐中入睡,景禹也习惯了他们的亲昵,却在此刻觉出了不对。 林殊是用左手拿书的,他的右手攥着景琰的左手,十指相扣,而景琰似乎早就习惯了,翻书页时宁可单手费力地翻过,也没有挣开和林殊牵着的手。 景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教他们诗经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时,林殊听了就去拉住景琰的手。 ——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屋里仍是一片静谧,景琰皱着眉头,满是愧疚,“若不是你把披风给我也不会生病了。” “不是,是我府里的人前些日子生了病,过了病气给我。从前在北境比这里冷多了我都没事。”林殊又咳嗽了两声,“不过我觉得我好像发热了。” 说罢探起身子就把额头贴在景琰头上亲昵地蹭了蹭。 还在景琰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景禹一步后退,踩在地上的积水中起了水声。 —— 见到门外景禹,莫说景琰,连林殊都愣在当场。 “你们……”本来满腔的震怒的景禹只说了两字就停了下来。 萧景禹知道这两个人关系极好,却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在来的路上还在担心着景琰的身体,想着等到明年自己要亲自给他挑个王妃出来。在心里已经已经把朝中大臣宗亲家的女儿筛选了一遍,总觉得这个太木讷那个不端庄,总是有配不上景琰的地方。 如此想了一路,原本好好的弟媳妇忽然就在眼前定了人选。 身为兄长,见到两个自小爱护的弟弟不守伦常,自然痛心震怒,却又在出口的一瞬就住了口。 他方才看得真切,两人之间并非狎昵,而是情到深处自然流露出的亲密。 他见林殊只着单衣,便退了一步,站在屋外等着。 ———— 林殊心中也有些担心,景禹为人处事虽然重法重礼,却也绝不是因循守旧的人,只是他实在太过珍视景琰,在这件事上恐怕一时很难做到豁达。 他一开始想的是,在过几年政事安定景琰身体也大好,两人携伴同游江湖时再写信告诉景禹,期间他们在江湖中游历两三载,期间又有静姨和母亲帮忙劝说,景禹哥哥就是生气顶多揍自己两拳,责骂不到景琰头上。 可如今让他撞个正着,林殊主要是担心他气急之下会训斥景琰。 景琰见林殊忧心忡忡,反过来安慰他,“等会儿出去,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来认错就好。” 林殊见他会错了意,还又要一人抗下,忍不住动气,“我还在这儿呢,你就想着要一个人走了?” “放心,皇长兄不至于责罚我……你就先回府去。”景琰此刻反倒冷静下来,“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有事。” 林殊看水牛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这句话听得人心头又疼又软,可又忍不住气,只能把人拉过来在他耳朵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你才要好好记住,咱们生在一块,死在一起。” —————— 景琰和林殊并排走了出来,看着景禹阴沉的脸色,心知皇兄为人刚正,断然容不得如此离经叛道的乖逆之事,“今日之事与小殊无关,皇兄只责罚我就是了。” 说着便要跪下。 膝盖还没着地,就被景禹一把扶住。 “……皇兄?” “胡闹!地上这么凉,腿不要了吗!”景禹皱眉斥道。 现在已经近夜,地上都是寒露,景琰的腿哪里还能受得了这样的寒气。 “……进去说。” 三人进了屋子。林殊先把景琰扶到椅子上,景禹又从一旁的架子上拿来了斗篷扔给林殊披着。 一番折腾,哪里还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病的虽然是林殊,可景琰也神色疲倦,看到桌子上还没写完的奏章,思及前事种种,景禹根本一个字也怪责不出来了。 景禹想到传来景琰死讯时的种种,又想到景琰在琅琊阁养伤时林殊从赶去琅琊阁相伴,待到景琰回京,林殊又四处为他寻觅药方,听说汤泉对伤处有益,就费尽心力的从纪王手上讨要了一处汤泉,每月都带着景琰去。 景禹常想,林殊和景琰能够相逢相识自幼时,相伴相携地长大,在风雨中能相知相护,得此知己好友,实在是一生的福气。 自己虽然也有许多朋友,却都是君子之交,相逢时几杯浊茶淡酒,虽然也是霁月清风的雅致,却在看着林殊与景琰出入相随形影不离的模样难免心生一丝羡慕。 如今景禹才知道,他们的感情中还要加上相亲相慕。 他意识到,林殊和景琰的今后就由自己此刻的决定左右。 可自己却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若不同意,两人就要分开,他不忍心看弟弟难过。 而且景琰向来鲜少想要什么,他如今只要一个林殊。 自己若再不答允,那此后他便真的是一个人了。 记得儿时,在林殊身边的时候景琰是最爱笑的。 林殊的话,大概能让景琰今后的日子真心快乐起来罢。 看着两人,景禹长叹了口气,说道,“……静姨与林家那里,我去说。” ———— 这句话一出,林殊和景琰都愣住了。 林殊本来已经想好,将两人的事情细细禀明。 无论怎样,这一世好不容易握住了彼此,他绝不会放开景琰的手。 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景禹打断了。 玲珑心思的赤焰少帅也有听不懂话的一日,他先是咳嗽了好几声,才问道,“说什么?” “你跟我出来。”景禹指了指林殊,“我告诉你说什么。” “……哦。” —————— 林殊与景禹在院中站了许久。 景禹细细打量了一遍林殊,自小这个才华出众的少年在面对景宣那些皇子时也从不低下头来屈就,而景琰也有自己的傲气,这两个人却偏偏成了挚友时刻相伴。景禹此刻仍然觉得不可置信,却又在得知真相后不怎么吃惊。 他要嘱咐什么么? 他想说的林殊都知道。 要林殊保证什么么? 林殊不会变。 想了又想,萧景禹只剩下一句话,“景琰只有你一个挚友,你们若变成爱侣,他便少了朋友。” 林殊一笑,“我们先是并辔而行的朋友,才是执手偕老的眷侣,这一点永不会变。” 景禹静静想了一会儿他话中的意思,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却感激上苍让景琰与林殊遇到彼此。 他将林殊的披风拢紧了一些,“你们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 太后和静太妃听说皇上出宫探望靖王之后连夜回宫来求见,不由奇怪,便带着疑惑迎了出来。 只见皇帝一掀衣摆,神色郑重地跪在了地上,两人不由大惊,“景禹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有话坐下说。” 景禹执意跪着,将林殊与景琰之事一一禀明。 “景琰为了我这个皇兄几乎什么都没了。” “身为兄长,我实在不忍心再把林殊从他身边带走。” 皇帝说完,重重叩首在地,“景禹拜求,求静姨和母亲成全。” ———— 求得太后与静太妃的允准之后,景琰按理要去林府正式拜见一下林家二老。 景禹不放心,坚持要陪着去。 静太妃把景禹拉到一旁,眼中含笑道,“林家那边,你不要去了,明日让景琰和小殊自己去就是了。” “静姨,为何如此说?”景禹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小殊毕竟是林帅独子,一向冀望甚高,万一林帅大怒……我陪着他总是稳妥些。” “你从小爱护景琰,我明白你的担心。可从景琰回来之后,林帅与大长公主殿下待他的态度来看,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的。” “可景琰对我说他们还不知情……”景禹说着说着自己便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大约林家一家都明白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是自己那个笨弟弟。 “他们身份特殊,又都是男子,更何况他们两人也不在意那些成婚的虚礼,所以做长辈的只要心到了就好,还是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景禹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替他们办一下。” ———— 去林府之前整夜景琰都没睡着,林殊也跟着他睁眼到天亮。 结果晋阳还一句话没说,先被他们两个人黑了一圈的眼睛逗笑了,不让他们多留,让景琰敬了茶之后就笑着赶他们回府去休息了。 景琰从未想过与小殊的感情会被至亲谅解,如在云雾之中地过了好几日,才想起要生林殊没告诉他林燮和大长公主早就知情的气。 却不想林殊的府邸却在这一日失了火。 倒也不是大火,只烧了一个堆旧物的屋子,可火光整一条街的人都看到了。 景琰担心他,也忘记了打算生气的事,带着十几个人过去帮着一晚上就把府里收拾干净了。谁知过了不过半月,又换成了另一处柴房失了火。 隔一日太常太卜又在此时上奏,最近南方天朱雀大盛,主火,近日需要小心提防大火。 私下里不少人把这件事和林殊府邸失火的事联系到了一起。 这一天,太子带了一个异士来府上,说为何府内会接二连三的失火,乃是由于赤焰少帅命格主火,而姓氏为木,木遇火则生变,为今之计,是要在府上建起一座连廊,把水路引进府中来,方可平定火患。 景琰听林殊讲得两眼放光,心里顿觉蹊跷,“这是要动你的府门啊,你高兴什么?” “青龙主水,‘靖’字意为安定,还带着青字,王府的主人更是龙子,我这条连廊要到哪里去借水,靖王殿下还不知道吗?” 景琰一口水未喝完,猛地咳嗽了起来。 “胡闹!” 说罢景琰就要起身阻拦,林殊拦了一把,把人重新摁回椅子上坐着,“这是皇上的意思,五十年后我翻不动墙了怎么办。” 又说,“连廊的名字是两位太后一起想的。” “你如今掌兵五万,我是亲王,你我两府的院子打通,世人会怎么想!” “景禹哥哥与先帝不同。”林殊说,“至于其他,我们俯仰无愧于天地家国就够了。” “……我要见皇兄让他收回诏命。” “来不及了。”林殊眨眨眼,“你王府的院墙刚已经拆完了。” “……” —————— 太后和太妃亲自给连廊亲自命名,曲水。 两旁的暗渠也都填埋上新土,林殊喜欢梅花,靖王府的梅花也开得好,干脆在两旁也都栽满了梅花。 不过一年的光景,新栽的梅树就开得极其漂亮。 林殊看得也甚是喜欢,偶尔会拉着景琰在回廊尽头的亭子里饮酒赏梅花,有时豫津也会拉着景睿一同来赏梅花。 这一日穆青也在,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赏雪一边喝着景睿带来的照殿红,就听豫津一边喝一边说,“今日我打从梅廊那里过来啊,看见那梅花开得真好。” “要我说不愧是林殊哥哥亲手栽的梅花,这梅廊把两府都连成了景色。” 景睿点头,“我觉得梅廊里白梅最是动人,冬日里清高独放,雪落其上也不染分毫寒意。” 林殊一口酒呛住,“什么梅郎,梅郎是怎么回事!” 言豫津吓得一缩脖子,穆青倒是从小到大没见识过林殊厉害的,大大咧咧的回答“就是你们两府的连廊啊,因为两旁都是梅花,所以现在大家都这么叫。” “什么叫都这么叫!太后给了名字的!” “那名字好是好,太拗口了。”穆青吐吐舌头,“昨天我去给太后和太妃娘娘请安的时候,她们也说呢,改日要来你们府里,去‘梅廊’看看。诶林殊哥哥,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啊?” 因为这么叫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干脆由皇上亲笔提了梅廊两个字,挂在两府连廊之上。 此为后话。 ——end——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不) 番外目前写好的已经有四个了。(还有一个在写写写,字数也在爆爆爆,所以我又多放出一个,谢谢大家的喜爱) 《一世真》中有很多的亲情和友情。 小殊和景琰的关系就像是林殊说的一样,他们先是相知的朋友,才是相爱的恋人,景琰不会失去作为朋友的林殊,而且也会和小殊在一起幸福的生活,很棒很棒哒!(比划) 景禹哥哥的戏份依然写了很久,他对景琰的成全其实并不全来自他的豁达开明,而是对弟弟们的爱。他是个好哥哥。 谢谢大家的祝福,这一天收到了好多礼物啊,有@橡树洞太太的漫画还有@我敬你们是双汉子的图还有@今天也想有粮吃的肉肉还有@百日 的土豆号>//< 还有好多好多的祝福,能和大家一起萌苏靖(殊琰)真的很开心!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